對官家而言,這樁偽契侵地案稱不上懸案重案,至於秦仕廉的卷入無外乎是一堆人情世故,原本聽訟者力於協調,適當懲治即可。
他能想到新硎初試的十四皇子會積極掙表現,豈知一向溫厚低調的少年是不依不饒的缺心眼——他將案情重新梳理再到升堂剖判曲直,雷厲風行一日間,卻令朝野一派嘩然。
隻因小小侵地案,倏然上升至官員作風問題。
湯家對“記錯”量方供認不諱,山地歸屬權再無爭議,但堅稱一審判決中“契印係偽造”不實,此一點被禦史再次核驗——契印係真,且又查出登記簿被作相應篡改。
接著,湯老爺子提供一人證——為他拉板車的車夫,可證明邱氏口中“清明前兩日”他確曾拜訪秦府;至於後續謝禮,秦府門房表示有其事但未收,邱氏則稱,是秦家嫌禮輕故而未收,但東西放在門口她的心意已到,要如何處理是他們的事。
湯秦兩家為姻親之前提,整通事件一串聯就變得格外微妙。
譬如被咬定為契約托付人的龐天浩,一時無法力證清白而暫列嫌疑。
而郭學善處境更尷尬,問他是疏於管理公章文書導致被旁人挪用篡改,還是礙於權勢而故送情麵。兩則皆罪,他且能推責基層檔案由典史管存,自己不知情,可因案情涉及秦仕廉後,他虛假二鑒契印委罪於湯家既存事實,受責是必然。
這麼一來,秦仕廉也惹上一身騷。
遊山什當堂表態:“既有人指秦相收受賄賂,以權職往人情,按大啟律,秦相因被暫停職務,一則,防止權力幹擾此案司法,二則,還應接受製度深入徹查。”
“你竟拿一籃雞蛋說項,不覺可笑,到底誰在以權謀私?”秦仕廉生平未受此般屈辱,攤上這事,憤怒可想而知。
十四皇子則道:“禦史台依律行事,職責所在,望秦相配合,當是清者自清。”
秦楷早覺出不對勁,認為小皇子打壓異己之心一目了然,他身後雖盤著薊、曹等一幹枝蔓,可到底母族勢微,其生母張氏以司籍身份被官家臨幸,十餘年來不溫不火,僅位列婕妤,如此根基不穩,不過是狐假虎威爾。
於是秦楷堅決道:“檢察事小,停職事大,我們多說無益,此事應官家定奪。”
恐惹非議,十四皇子亦不推脫,即刻便將案宗整理送往福寧宮,秦黨反應出奇快,一摞奏疏風也似得壓在官家禦案上,羅列其平生功績有,稱頌其德行操守有,彈劾禦史台雞蛋裏硬挑骨頭可恨可笑更有。
“一籃子雞蛋弄得擂鼓篩鑼的,你辦的叫什麼事?”官家果然頭大如鬥,拍著那疊高壘章疏朝十四皇子推去,氣急之下用力過猛,傾數嘩啦砸在少年腳邊。
十四皇子墩身拾撿,溫言解釋道:“兒臣認為,受賄隻論有無,不該分輕嚴對待,更不該因涉事官員職務大小而雙重標準,是以……”
“受賄!受賄!你倒是先學會甄別受賄與人情往來之區別!呂家被侵地之前已被湯家變賣山木,什麼記錯量方,那是早惦記上!你說,你說就有沒有可能,湯家明麵請秦相托事項,可私下裏早買通衙人私蓋契印!”
官家劈頭蓋臉皆是不滿,加重語氣又斥,“你怎就如此直突,取信片麵之詞,說賄賂,好,那賄賂可有取證?什麼證據都無,你敢爾提出停職當朝宰臣,傳出去,是要叫天下人笑話我大啟堂堂三司之長,吃不起一籃子雞蛋麼!素日見你沉穩,怎就辦下如此荒唐官司,簡直是自尋其辱……”
好一通聲色俱厲,官家氣喘艱難帶出猛烈咳嗽。
十四皇子雖做足各種應對,麵對君威雷霆,終是伏首白臉,不再出聲辯駁。
正待此時,殿外傳來池大伴的聲音:“公主,官家正與十四皇子論事,您……”
“正是找他們呢。”公主說笑入內,似乎心情極好,笑亦有溫度,欠身為禮後,目帶探究盯住伏在地上收拾的少年,施施然上前,輕聲問,“怎撒一地文書?”
說著話,她便要躬身幫忙,十四皇子忙擺手相阻:“我來即可,皇姐身懷六甲莫要折腰。”
“還是十四體貼。”李綏綏扶案衝官家眨眨眼,宛如不察他目中作色,且打趣道,“前日官家誇人誇上天,我還當過甚其詞,方才在池邊與他小敘,這孩子倒真是機敏可愛,我與他頗投機,官家慧眼識珠,看來這場我會輸。”
官家又非三歲小孩,豈隨她溜須拍馬便樂,但麵色稍霽,口吻還算和氣:“你就是來看輸贏的?”
李綏綏笑道:“嗯,迫不及待。”
“急躁。”官家嗤之以鼻,卻明顯沒責怪的意思。
李綏綏於是一徑說下去:“方才我問十四案情進展,十四見地令人刮目。別的不說,就針對民間莊宅田土多爭訴的問題,他提議取締白契,再生完善各級土地登記,而土地交易須由雙方持有者去衙門登記……這樣既避免逃交契稅,又能打消奸小造假之想,乃利國利民之好事……”
她侃侃而談,說十四德賢,提案合乎情理,倒似誇自肺腑,根本不給官家插言機會,又拉著將將站起身的十四皇子,續上之前的話題議論開來。
十四皇子才被訓,境地尷尬,隻點頭附和,相較李綏綏口若懸河、吐屬大方,真乃汗顏。
見姐弟二人一副相見恨晚,千言萬語似能說個三天三夜的架勢,備受冷遇的官家愣足許久,或是難見公主興致濃,或是此間氛圍和樂,他沒好潑冷水,聽罷半晌,甫尋著間隙道:“新政固然是好,但要能貫徹實施才有意義。”
“官家所言極是。”
李綏綏回應他半句,即又轉顧十四,興致勃勃提議道,“……官員涉及侵地的案子非個例,何不趁此嚴查整肅,以儆效尤!也叫百姓知道,無論官職大小,朝廷皆一視同仁。古有堯舜立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我朝更設登聞鼓便民申訴,隻是門檻過高……既要廣開言路,何不做到極致,禦史台亦可敞門戶,接受百姓匿名檢舉違法官員……”
話到此處,十四皇子作勢一咳,適時拉了拉李綏綏袖子,池大伴更是聞之咋舌,趕緊道:“議論半晌,官家怕是累了?”
李綏綏一噤,略錯愕:“嗯?可是我說錯話了?”
見官家麵色鐵青,公主柔亮的眼眸隨之黯淡,小心翼翼低聲道,“若是,官家權當我婦人愚見,不必入心。”
窺知李綏綏的敏感,官家心頭激起小小波瀾,沉默片刻,麵色漸漸鬆弛下來,似是鼓勵,似為緩和父女關係,他溫聲回她:“匿名書,能為冤者行便利,亦為夾私構陷之奸人大開投機之門,若官員被誣告,勢必陷於被查辦,既傷其心又折其名,而陰謀者,卻因隱其姓名,難以追責。其中利弊,你以為如何?”
李綏綏垂眸思索,少傾再顧官家,先道:“那我說了,官家可別生氣。”
官家佯作嚴肅,反問她:“你何時顧念我情緒了?”
這聲抱怨,換得公主笑顏如花綻,觀之可親,官家輕哂道:“與朕裝模作樣,成何體統!”
十四皇子瞄了官家一眼,官家雖隱笑意語帶斥責,渾不似方才對他那般嚴苛冷峻,這便助長公主膽氣,她順勢將觀點闡明:“凡有兩麵性,真逢絕路,也無幾人為明哲保身而匿名,此舉旨在震懾、警示刁風,至於收到的匿名書,是置諸高閣或受理裁決,主導權仍在君王手中,更何況……”
話音稍頓,她別有深意衝官家眨眼,“指不定還別有收獲。”
“別有收獲”說法委婉,但官家僅花一秒便知其意,無非是指或能探到些個官員隱秘,順拿小辮持人長短,叫人肝腦塗地為己所用,那厚時說盡知心,薄時便淪為把柄。
好生厲害的別有收獲。
十四皇子雖年幼,但為官為帝王術自小浸淫,待反應過來,四肢百骸不禁湧入絲絲涼意。
幸而李綏綏為女子,若參政,大約也是佞臣,正經言官哪會聲此狂論。
更詭異的是,官家沉吟須臾,竟頷首應允,於是得了李綏綏一句毫不吝嗇的“官家聖明”。
官家無奈笑笑:“這就聖明了?”
李綏綏點頭,再次拍馬奉承:“官家見聞廣博、思慮恂達,聖明更在於待子女亦師亦友,譬如綏綏言論或有空泛不當,官家未一筆抹摋,且肯耐心聆聽從旁指引;老師曾言,蒲元識水在於躬行實踐,小孩就是小孩,就該自己去摸爬滾打,不經徹骨寒怎得撲鼻香,事事過度幹預、矯枉過正,那養出一堆畏首畏尾、毫無主見的軟耳朵有何意思?”
前半句尚能聽,後半句麼,官家嗬笑一聲:“巧言令色一通,原是指摘朕幹預過甚!”
李綏綏辭氣無辜:“有麼?官家方采納綏綏意見,何來幹預一說?幹預誰了?”
官家視線有意無意掠向十四皇子,眼梢微沉,似在歎息。
李綏綏眼波在父子間略回旋,詫異道:“十四嗎?他不是官家親指的優材濟幹麼,初出茅廬將揚帆,官家難不成就去吹頂頭風了?我想也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