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皇子想了想:“先生說的,是知己?”
“大約,更勝知己,知己可有二三,契合的靈魂隻唯一。”曹謙君說得連自己也短暫愣神,片刻後又擺手打趣,“扯遠了,這男女間小打小鬧挺好的,待殿下娶妻納妾就明白。”
挺好?他就看見素日來運得籌帷八風不動的阿姐,此刻凶悍抬腳逼退秦恪,八麵玲瓏的駙馬也沒了氣度,輕佻扼人足,挺拔身軀跟著欺向飛椅,十四皇子麵頰“嗵”地燒紅,趕緊轉目:“哪、哪裏挺好了……”
隻見先生高深莫測吐出二字:“情趣。”
情趣在李綏綏身上好比玄學,如人飲水旁觀者焉知冷暖,總而秦恪是沒飲著半口柔情,這張牙舞爪的金鳳凰褪了毛鐵定屬雕,爭不過就上嘴,不給咬,她倒把自己累得氣喘急急。
送出去的禮,潑出去的水,他還沒那般小肚雞腸,嚇唬嚇唬她還當真。
怕她動胎氣,秦恪隻得錯響後槽牙說告辭,末了又補上一句:“夜裏枕頭墊高,被子蓋好,別說蠍筒,保不準天上月亮都是你的!”
小打小鬧暫告段落,秦三公子一時半會估計沒四請五請的興致,李綏綏又安安心心籌劃痛打落水狗。
然而當日黃昏,一匹快馬絕倒於宣德門前,長報聲裂石穿雲,沿著禦道從宮門呼進福寧宮,不久,官家擺駕紫宸殿,朝臣們跟著連夜赴往。
有相公跑得急,不慎鞋履落道,李綏綏神情微漾但沒笑,漠然眺著罕有闔上的大殿朱門,心頭倏然沉重,怔忪良久,最後在玉階末角坐下。
同一個位置,同樣的怛然,上回是邊關告急西夏擾境,風儀嚴峻的大臣們亦如此般不衫不履趕來,官家日夜憂慮,情緒惡劣,又不久,便與她反眼不識。
然,世殊時異,大啟如今盛世太平,年前又打破青鹽貿易之僵局,西夏表裏都無作亂可能。
這一等便等到月上中天,殿門重開,李綏綏久坐起身,不由虛晃兩下,徐徐退至白玉石燈側,薊無雍最後一個步下台階,看見衝他招手的人,不由抬眸看看天色,稍許詫異說:“公主好興致,竟夜遊到此。”
見他模樣稀鬆尋常,李綏綏心頭稍安,抬抬下巴直奔主題:“出了何事?”
薊無雍也沒繞彎子:“去往西夏市馬使臣,返途經衡水,遭到北狄軍隊截留,此事傳入駐北邊軍,參將耿懷東率部交涉,不料引發衝突,這道消息傳出時,他們身陷敵陣未歸,不意外,應是全軍覆沒。”
分明說著數百人生死,他聲線卻無起伏,一派風輕雲淡。
春末風細,但涼,李綏綏沁寒的手指僵硬攏著襟口,她慢吞吞問:“我朝年年向西夏購置馬匹,常來常往之事,北狄何故截人又發難……還偏生在此時,那秦仕廉的事……”
“更多消息相信很快會來,就目下形勢,方才已有朝臣趁機請奏,以正值用人之際替秦相開脫,官家本難取舍,再生窮追猛恐事與願違……”看著她麵孔寸寸繃緊,薊無雍辭氣放緩,“隻是暫放,當此內外駭訛,總不明智。”
李綏綏唇角扯動,冽然嗤聲:“笑話,拔掉位風力相國,是肅正朝綱,是處理掉內部的不穩定因素,你竟道我在添內憂?”
這小孩不止牙尖嘴利,還是個頑執的死心眼,薊無雍百轉千回歎了口氣,慢慢彎腰與之平視,破天荒拍馬道:“公主一心懲奸除惡、弘揚正義,是我朝慷慨之巾幗,誰敢說在添憂?我們也講究個時機不是?那麼久都等得起,再忍忍又如何?”
“別跟我提大義,諷刺誰呢!”李綏綏蹙眉不看他。
“薊某哪有諷刺?他又不是大羅金仙,背地裏操弄一頓,不解氣大可送他歸西,可公主並未這樣做。因為公主知道,他是一號人物,太子黨的核心,牽一發而動全身。”
薊無雍話音一頓,忽意味深長道,“前幾日,你不還準備朝禦史台送一網?聽風聲,是秦相那些盤根錯節的門生故舊,不乏屍位素餐的權利中樞,公主的棋一浪高一浪,要他惶惶無寧日,還要一一剪除誤國庸才,著實狠呐,不,是好手段。”
奉承未入公主心,單聽見“送一網”,便想到被秦恪攪亂的局,李綏綏鬱結:“誰有閑心管庸才……”
“龐天浩不算?”
“他倒黴,順帶!”
“他是挺倒黴。”薊無雍喉嚨裏傳來悶笑,“那些參他的奏本中,戶部侍郎的千字奏狀可圈可點,年前寧小公子遭元赫揚惡意打賒腿骨,龐天浩諂媚西夏人,處理的委實惡心,寧侍郎忠於太子,隻好忍氣吞聲,遍訪名醫頭發急白,寧小公子好歹也是武進士,可憐落下腿疾,前途算盡毀……公主讓十四皇子摻一腳那案子,算是將寧家朝他推,好一個順帶,還順帶送了十四皇子一個大人情。”
李綏綏抿了下唇,冷冰冰道:“你真是全知全能的包打聽,現在說這些沒用的作甚?果然抄著手動嘴皮屬實不累?”
薊無雍眉梢挑動,於是趕緊回正題:“不都說了麼,牽一發動全身,秦相的比周朋黨占著朝廷的半壁江山,你一杆子打下去,等同除舊布新大換血,他們不痛?不鬧?鬧起來就是血腥黨爭,外敵怎麼辦?你是清楚,我朝重文輕武,又崇尚奢靡,為戰,士氣本就低弱,若朝廷忙於相互傾軋,如何嚴陣以待捍衛領土?當初西夏挑釁,滿朝文官要和平,妥協換來的一時安然,公主認為那是榮光麼?還要再發揚一遍?”
薊無雍仿佛將她吃透,吐詞慢而坦然,卻字字紮心,李綏綏微怔:“你覺得會打仗?”
“沒準。”薊無雍直起身,幽深眸角似有一撇寒極隱笑。
李綏綏靜靜看著他,早些年這鐵水鑄骨的男人殺氣難抑,棄劍改弄權,總算權傾朝野,
昔日那股狠勁浸淫在爾虞我詐中,早濺不出漣漪,他心深似海,至少在這一刻,她望塵莫及,看不懂。
沉鬱半晌,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下意識摸了摸肚子,木然道:“還有兩月,這小東西該降世了,大約是詛咒吧,李氏皇族女……”
“嗯?”薊無雍垂眸視往,“什麼詛咒?”
“你言盡於此,想來是沒拗過官家,外敵當前,大約也沒空配合我。”李綏綏不著痕跡岔開話,又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我怎好不懂事,那再等等便是。”
“哦。”薊無雍頗意外,還想誇她懂事了,又聞她低聲抱怨:“打仗有什麼好,但凡你多惦記朝政,京都的水也不至於如此渾,欸,狐狸成精,壞透頂,拿誰誰誰都作馬前卒。”
薊無雍眉梢又動了動,突地笑出聲:“誰又拿你作馬前卒了?”
公主吝惜再言,白他一眼便揚長而去。
回到永寧宮,已子時末,李綏綏悶得邪門,胡亂卸落珠翠沒筋沒骨蜷在榻上,睜著眼硬等來水雀,心頭的失望、迷惘,無法對旁人宣之於口的情緒正急於表述,可水雀比她急,落腳便道:“出事了。”
李綏綏張開的嘴於是又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