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仕廉移步明德別苑,太子黨羽不甘大勢傾頹,奏疏似雪,便是官家不視朝,亦攔不住塞往福寧宮。
案子緊接著傳來新突破——京兆府有衙衛供稱,曾親見“龐天浩”行離京兆衙門,經再三回想,應與湯家指認時間無大出入。
薊黨以此攻堅,拚折子分毫不讓,遂彈劾秦仕廉過蒙拔擢親信,有結黨營私之嫌;又揭批龐天浩吊爾郎當執法多項劣跡,譴責其飯囊衣架不堪任,乃是敗壞官風之蠹蛀,就此一點,無論龐天浩是否涉及山地案,落馬是定局。
龐天浩保不住,秦仕廉亦未失方寸,以輕飄飄的“衡量任用人才不夠嚴謹”開脫,但仍表示甘受相應懲處;並再次強調山地案與他無關,若無公證不如罷相。
麵對堆案盈幾的奏疏,天子動輒發怒,以至於病勢加劇再次綿榻,索性十四皇子用力過猛,轉而召到眼皮子下看奏疏,看這七扯八扯出的好大一堆爛攤子。
李綏綏自然也沒討到好,被她一頓咄咄相逼,下棋共膳沒滋味,官家幹脆再不宣。
李綏綏是個知趣人,當即命人搬著藤椅陽傘,移駕太液池架竿。
秦恪提防她滿腹壞水,欲再去領人回籠,柏明於是主動備來兩匣貴重首飾,並好言奉勸:“哄媳婦不能空手,公主吃軟不吃硬,人提啥要求,沒要抽筋扒皮的,就先應著啊。”
秦恪毫不吝嗇給他一腳:“我是去求她麼?”
事實證明,李綏綏可以軟硬不吃,匣中美物不屑一顧,且拒絕得不帶轉彎:“我不喜歡。”
秦恪確實沒送她禮物的經驗,耐著性子問:“那你喜歡什麼?”
結果還不如不問,隻見她小臉一垮裝模作樣埋怨道:“你竟問我喜歡什麼,我們白處幾年對麼?自己回去想。”
回個屁!
秦恪好片刻五味雜陳,點頭:“好,我回去想,你呢,你就曉得我喜歡什麼?”
李綏綏美目眨巴了下,頗為鄙視,遂將後腦勺甩給他:“遍京皆知,秦三公子愛美人。”
簡直自取其辱。秦恪閉嘴,哪怕再說一句就得收拾人。
見人無功而返,柏明不意外,立馬引經據典鼓動軍心:“人家劉玄德請軍師還三顧茅廬呢,你是請媳婦有啥拉不下麵子的,送,一次不行兩回,咱要有百折不撓之精神,多送幾次,保不準公主念你誠心,就回家了。”
秦恪皮笑肉不笑:“她是不動佛,最不濟也是田疇轉世,五回她肯讓步,算我輸!”
說歸說,次日午後又入宮,得聞人在雲歸亭,秦恪虎步生風趕去,亭中十四皇子作畫,曹謙君撫琴,李綏綏的魚沒望上鉤,便懶懶趴在雕欄上撒餌,遠觀緋裾嫋嫋如瀑,疊綺繾綣又似牡丹,瞧那嬌嫵光景,何是孕八月的婦人,活脫脫一靡豔妖精,哪都不缺男人鞍前馬後。
秦恪邁上亭階,琴聲談笑戛然,他麵子功夫流暢,一笑如常見禮問候,轉眸間掠過案上畫卷,畫中人竟是李綏綏,人麵芙蕖破畫欲來,連短衫上團團繁花亦栩栩細膩。
見秦恪視線流連,十四皇子還指望他是伯樂,當即收筆,興致勃勃要探討:“這畫風,結合了曹先生教習的西洋手法……”
秦恪回神,都懶於敷衍,話題立馬引向曹謙君:“聽說你阿娘愁你婚事,府上日日設宴,望族小娘子怕都邀了個遍,總不能都是無鹽女吧,嚇得你寧肯躲這弄琴消遣。”
“什麼消遣,我正經八百在宮中應卯。”曹謙君“嘖”他一聲,寒暄幾句,忽生感慨,“記得那年出海遊學,你來相送,說下次有機會共赴遠洋……唔,我是沒機會了,但凡日入未歸,阿娘都得擱筷等……”
辭氣是遺憾,但十四皇子聽得目光希冀帶閃。.伍2⓪.С○м҈
好男兒誌在四方,對十四來說奢侈,而曹謙君與秦恪本是慣於羈旅,前者喜行萬裏路,見天地之廣闊,觀人文之錦繡,奈何得肩扛家族重任;秦恪貿遷五湖,生意夥伴遍四方,博了個貲累巨萬,更奈何,尚了位公主日日被鬧得頭皮發麻,被絆足三年感情沒見深,卻再無法放任這禍害自流。
李綏綏觀三人各異神色,心頭頗是觸動。
秦恪約莫早覺悟,此刻置若罔聞,自顧又道:“既不能肆意行,那便安心留,成家立業還得先成家,趕巧三叔公的外孫女在京,當初你誇人生得好,神似扶桑娃娃,要不擇日相一相?”
“阿雩麼?老愛跟在我們馬後跑的小孩?誇是誇過,那時她才幾歲?多少年前的事了……”曹謙君原本一本正經作答,餘光裏,公主眉梢悄無聲息挑起,他忽然想起什麼,於是有意調侃,“何況,那不是你的小跟班麼?我相什麼相?我又不需要跟班……要不你問十四殿下需不需要……”
十四皇子一愣,忙不迭岔開話題:“曹先生,咱們差不多該回福寧宮了。”
“是是是,公主,三哥兒慢慢聊,我們就不在這裏礙眼了。”曹謙君大笑,點完火便溜之大吉。
李綏綏眉宇間平淡無波,絲毫沒要探究“小跟班”的意思,瞟了眼他手裏的匣子,魚食盡撒,懶洋洋拍著小手問:“秦三公子這麼快就琢磨出好東西了?”
聰明如斯,秦三公子僅用膝蓋想,哪需琢磨,不情不願將翠則做的小玩意奉上,果然,下一瞬李綏綏眼睛眉毛都飛攢出快樂,秦恪趁水和泥,又哄道:“滿意了?隻要你喜歡,回去再讓翠則……”
“這東西光看不行,用了才知趁不趁手,回頭我先驗驗貨,待你下次得空來,咱們再溝通哪處需要改進。”理不直、氣不壯,可並不妨礙李綏綏拿腔作調將雙腳焊在禁中的態度。
秦恪後半句話堵在喉間,不上不下難受至極,他幹脆不勸了,皺眉伸手:“拿來,愛要不要。”
到嘴肥肉哪有往外吐的道理,李綏綏將匣子捍衛在懷,笑極愉悅,人畜無害:“回去可以,你要麼給我一百支蠍筒,不給蠍筒,圖紙也行。”
這廝坐地要價也就罷,上的還是屠龍刀,生意遇這樣得寸進尺、不知饜足的合作方,早就挨他千刀了。
秦恪英容微微扭曲,劈手便搶。
還未走遠的那二人頻頻側身回望,十四皇子憂心忡忡:“曹先生方才故意那般說的?皇姐有身孕呢,他倆這般打鬧可不好。”
“這算什麼。”曹謙君不以為然道,“你是不知這二人年少時,性如野馬,雖難得照麵,但一見,莫名的,不是拌嘴便是打架。回來後,我驚異他二人結為連理,更驚異他們性情的變化,或源於身份與經曆,他們總是人前端著氣度,但你瞧,實則他們沒變,他倆湊一塊,私下裏鮮活依舊,委實登對。”
少年情竇未開,懵懂相問:“這是為何?”
曹謙君笑道:“人的有趣在於多麵,溢於外表的多是願意示人的光鮮麵,便是骨肉至親,終其一生,總有些奇形怪狀藏於皮囊下,是以,肯將奇形怪狀毫無修飾暴露給彼此,對方仍願與他在這世俗人間休戚與共,此乃三生之幸,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