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第176章 逢君別(2 / 3)

身處無憂夢,月可求,花可得,一切美好觸手可及,若非她貌似稚童,他卻不再少年,那何必糾結夢始於何時,是周夢蝴蝶,間或蝴蝶之夢為周。

是以,他明明摸著她的頭,卻揉碎了她的心,終是微微偏頭避開他的手,視線落在腳下黑如深潭的井水中,卻是奇怪,她能透過黑暗,將井底小弓看得真切,上頭鑲嵌的寶石,五彩爭勝,流漫陸離,煞是精美。

“可後來,我跳進這井裏,夢便塌了……天地龜裂鬼魅橫生,卻無人顧我,我心中懼怕又悔恨,試圖將裂隙修補,可一抔黃泥如何補天柱地,甚至應付不了一場暴雨、一場烈火,還惹一身泥濘,教人人恥而退避三舍,終明白是高估自己了,索性任其爛下去吧……他們又指著頭頂通天縫與我講,那裏麵盡數是與我骨血相通的冤魂,我若不補下去,他們永無安寧,我若不補下去,他們的血肉將灑我身……”

夢中才敢言的憂傷,令他悄然色變,為防她掉進這口不詳的井,他匆匆捉住她肩頭,催她下來:“我們離這井遠些,再不來便是……”

“躲是躲不掉的……”她唇角維持著笑的幅度,指著一旁的井衍,滿含期待的話卻菲薄已極,“可我再不想重來,二哥哥若肯將它蓋上,讓我永生沉這井下,或許,一切大不同,或許,二哥哥也不用死……”

那她也可以永遠是李三歲,爹爹依舊是為她撐起天地的蓋世英雄,趕在天地坍塌前死去,她的快樂將永恒,雖短,卻能留住常人無法企及的光芒。

“……多好啊。”

那才是心中所期的美夢,她迫不及待趕赴,半身沒入水中,他卻抓著她手腕不鬆,失去笑意的眼眸頃刻濕透,似含著一池子的清水,傷心再無法止息。

“二哥哥別哭……”

現實中,從未見他落淚,他好似任何事都可以包容理解。

記得有回,他三弟弟混來副銀鎧跑來抖威風,她瞧不得他嘚瑟,兩人於是又比劃上,拳腳還沒輸,先輸重量,三四十斤的甲胄添上少年敦敦實實的身板,直接壓得僅有鎧甲分量的小孩起不來。

她被笑話慘了,牙都沒長硬非咬得響,她說日後要做女將軍,要讓秦三公子給她當馬前卒。隻她二哥哥肯配合,他說那他便去做火頭軍,伺候女將軍三餐四季。

小公主於是又樂,大發豪情道:好,咱們作伴,著鞭跨馬,踏遍大江大河,不到天涯不回頭。

縱年少自負,壯思山河,不堪世事無常,終被蹉跎到麵無全非。

若秦三公子隻如故事開頭般狂放不羈,予她慷慨安生而撒手感情,她將遵從自己,無所忌憚。偏他玩不起,是否日久生情無從考證,他掏心窩子要替她重新撐著天,彌補憾缺,她卻手持龍泉劈破他甲胄,挑筋扒皮。

“放手吧。”

難視感情如草般輕賤,不如闊別解脫,她疲憊掙著手:“世上無我,你們都可安生……”

“不是那樣的,那不是你的錯。”他雙手並用,卻沒能將小小的人兒撈上來,他因此而沮喪,黃粱美夢也開始晃晃蕩蕩,如潮記憶,變成有形的漆黑惡鬼,在他身後蔓延開,霞姿月韻的公子神思逐漸崩潰,片刻間,麵容扭曲模糊。

“對不起……對不起……”他趴跪在沁涼的井壁上,焦急到語無倫次,以至於喊啞了嗓,“是我對不起你,說要護你一生,我、我竟然……不、不,那些都是夢,不是真的,隻是一場噩夢,會醒的……你其實不用承擔什麼,若覺得累了,便隻做自己喜歡的,毋庸拿餘生糾結爛人爛事,萬物皆有定數,喜愛有時,恨惡有時,惡人也將德盡必滅……你別灰心,你本是那樣聰敏果敢,那樣樂觀熱愛,你會得到最好的,別灰心……”

隻一聲“對不起”,足將經年恨事化泡影。

世上誰人對錯可追究,唯他,她平生不能。

“行的,不灰心……”看不清血淚淋漓的麵容,隻餘清亮水澤泣數行下,大滴大滴垂濕她麵頰,小公主語調亦趨漸哽咽,“二哥哥別哭了……別哭,你哭得我沒辦法。”

他立即應她,可悲聲難忍:“我鎮日想,該如何麵對你,我沒能為你擋下劫難,甚至無顏說一句安慰,分明是恨極自己的軟弱,我、我是瘋了才會講出那些傷人的話,我不知自己怎麼了,真的,那些話不是針對你,是無心的,是我胡言亂語,你能不能忘了,都忘了行不行……”

聽得此言,小公主一腔透骨酸澀差點奪眶而出,她趕緊彎下眼角,在哭出來前予他笑容,“二哥哥為我寫詩填詞,與我促膝談心,還伴我六說白道,那麼多美好,我不曾記得哪句傷人。”

“真的?”

“真的。”

他驀地長舒一口氣,可怖的麵容倏然化為一團暖暖白光,再不見他眸中淚千行,他卻不停抬手拭過眼睛位置,一遍又一遍,最後輕聲問她:“那我們,終於可以安心辭別了,是不是……”

說辭別,卻不敢說來生再見。

她仰麵看著他,良久,低不可聞“嗯”了一聲。

“能再見你一次太好了,雖然有些遲,但你看那……”

恍惚見他抬臂,所指天幕赫然裂開,其間黑紅瘴氣急速湧動,仿佛有惡靈要強行衝出,那竟是她所引喻的通天溝壑。

小公主呼吸霎時滯住。

那一瞬,風從枝頭來,卷萬千花片繞他旋飛,交織成陣,他身影亦化作嫋嫋煙雲,頃刻間便隨飛花逐入裂縫,緊接著,一片耀眼光芒撐滿視野,天地倏然歸寧,幹淨無塵,連一絲陰影都無,哪還見什麼通天縫。

“珍重啊,李綏綏。”風恍惚帶回他的聲音,渾似得以解脫般,如初溫柔。

他仿佛知道她的惶惑、消極,特意來填豁口,將她阻在死門之外。

她似乎也明白,他將再不會入夢來,而這一刻,她終於往下墜跌,井下是紅塵萬丈,勁風不容淚,痛哭亦無聲,隻餘一片花瓣飛旋而來,覆在紅極濕潤的眼眸上。

九霄路迢迢。

你也要珍重啊,秦邈……

——

亦澄閣,滿室燭光柔曦,卻在秦恪的眼瞳映成灼灼業火。

分明是一場如露如電的大夢,李綏綏夢囈中,反複出現的“二哥哥”字眼卻是加倍惆悵,曆曆抽進秦恪耳中,鞭入心底,攥在手心的帕子早涼透,他終於忍無可忍大吼出聲:“你閉嘴行不行!”

聲振屋瓦,鏗鏘悍厲,倘若兩軍對壘他叫陣,對方怕聞聲喪膽。m.X520xs.Com

連李綏綏都誤以為塌了天,登時被這聲怒吼拽離夢境,目帶驚惶直愣愣望著帳頂,滿額的熱汗蜿蜒成線,迷入淚霧朦朧的眼睛,又顫顫滾向鬢發。

未料真將她吵醒,秦恪怒意被攪亂,終是悻悻開口為彼此搭台階:“又做噩夢了?”

語氣還算和善,卻將迷迷瞪瞪的李綏綏嚇得三魂七魄歸位,首先反應是慌張抬臂蓋住眼睛,旋即翻身背過去。

見她倉皇相躲,適才隱忍的怒火又被酸意撩燃,秦恪眼眸一眯,迅速上前探手,不待掰過她肩頭,她極輕“嗯”了一聲,複又平靜補充,“是做噩夢了。”

平白咂摸出點委屈的調調,秦恪的手轉停在她繚亂濕潤的發間,那點不快稍作一哂,又將帕子遞進,生硬安慰道:“不必害怕,一切都好,你當娘了,是個小子。”

李綏綏驚訝“嗯”了一聲,胡亂引帕拭麵,滿眼不可思議顧向秦恪,旋即唇角暈開笑來,還破天荒帶著兩分傻氣:“恭喜你。”

“同喜。”麵無喜色的駙馬,勉強應承,拿回汗帕轉身拋入水盆。

沒在意他的冷淡,李綏綏一迭詫異即來:“怎的回亦澄閣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其他人呢,還有……小子呢?”

“哭了大半宿,適才剛睡,與乳母同在西廂,綠蕪她們都在那邊,你想看?我叫人抱過來?”秦恪一麵挑著揀著回,一麵朝她半撐起的身後添去軟枕。

她朝緊閉的窗戶看一眼:“什麼時辰了?”

“四更。”

“那別吵他了,等醒了再看。”她摸著陡然癟平的肚子,發愣少傾,忽想起什麼,忙又問,“水雀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