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
江二夫人隨秦恪趕回木香園,半昏迷的李綏綏似將將從水中拉出來般,渾身汗透,連發間睫毛亦是一片濕漉漉。
穩婆白著臉,戰戰兢兢回:“這紅也見了,羊水也破了,隻是,隻是公主胯骨窄,生產難免要吃苦頭,目下又脫力暈厥,這樣下去胎兒易在宮內窒息,大人也會……”
不啻是晴天霹靂,擔心什麼來什麼。
秦恪心如火灼,擭住穩婆手腕,切齒插言:“你胡說些什麼,她方才還好好的!還能拌嘴,怎麼就暈了。”
穩婆疼得淒然慘叫,立馬改口說:“好在胎位正,好在胎位正……老婆子盡力,一定盡力。”
“哎呀,你就靠邊站別添亂!”見兒子方寸盡失,江二夫人強自鎮定,扯他退幾步,輕嗔道,“別擋著郎中啊,人不醒過來說什麼也沒用。”
諸位郎中不敢耽誤,緊迫把脈彙診,而後取穴行針須臾,公主逐漸轉醒,為防娩出期她再次昏迷,便間斷性撚轉毫針令其得氣,促進分娩。
見眾醫者專注行事,江二夫人示意秦恪出去等,他不肯應,又思及方才他將秦楷往死裏打,更篤定刺殺之事為大房算計,她越想越窩火,出門聚來一幫丫鬟婆子又去尋曹荀月晦氣。
同處屋簷下的麵子情分,於後代安危前何足道哉,江二夫人的不良善發揮得淋漓盡致,斥其是毒婦,要謀害她兒孫,又說若有萬一,她便去麵聖。
曹荀月亦在火頭上,橫眉冷對道:“你去罷,好似你不是這秦府的人一般。”
“這秦府不待也罷!但不能讓你白糟踐人!”江二夫人仗著家底厚,從不怕惹事,索性將數年未撕破的怨懟一並瀉空,曹荀月被罵個狗血淋頭,素來的端莊壓不住脾氣,對嘴對舌毫不相讓,雙方一時吵得不可開交,兩院仆從起先是勸阻,人一多難免有摩擦推攘,亦不知誰開頭捋袖,竟是當場揎拳打了起來,混亂中不少仆從掛彩,江二夫人還趁隙踹了曹荀月兩腳,總算快活一二。
彼時,最不快活的當屬李綏綏,婦科聖手們繞榻轉,鼓勵、嚇唬齊上陣:“……生孩子這事,咬牙挺一挺便過了,羊水破了,不可再懈力,公主一定要堅持,孩子等不起的……”
李綏綏不是不知利害,委實是心餘力絀,連咬牙的勁都攢不出來,腰間酸脹更是無匹磨人,好似被無形的手把著胯骨又扯又擰,疼痛一徑攀峰,卻不知終點在哪。
將被褥抓出千萬溝壑的手指被秦恪握住,同樣冷汗涔涔,李綏綏對徹骨之痛束手無策,又怕丟臉苦撐著沒哼哼,終究沒忍住,便對他道:“要不,你說點什麼?”
“說什麼?”秦恪這人除卻外表冰封般的冷肅,實則隻是個緊張過度的丈夫,當下心頭七零八落,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予她鼓氣。
“都行,挑漂亮話講。”
秦恪頓時明白,她隻是想閑扯分散注意,便順意點頭:“好,你喜歡聽什麼?我說便是。”
她雙睫一低,似乎在認真思考,而後笑笑:“早前,不是同你講起過寧盛姑姑麼,我呢,也不指望你學姑父殉情,你肯訴一番衷情,掉幾滴淚,也不枉我遭這一份罪。”
一屋子忙亂的人霎時安靜,頗好奇凶神惡煞的駙馬如何柔情表心跡。
心疼是一碼事,樂不樂意被消遣是另一碼事,尤其是聽她提起寧盛,秦恪臉色倏然黑如陳年鐵鍋底:“都什麼時候了,別鬧。”
“不哭也行……”見他嘴巴緊抿一線,擺明也不願“訴衷情”,李綏綏沒堅持,濕黑的眼睛彎了彎,欲言又止,最後輕歎道,“你不知,姑姑最後是如何生下茉陽郡主的……”
鑽心痛疼再次襲來,她頓了頓,抖抖索索喘氣一陣,難受得將他手拖近貼於麵頰,辭氣輕似自言自語:“早知是今日,我昨夜該好好睡,早上該好生吃飯……現在肚子餓,又困得很,恐怕……若是生不下來,那總是個法子,一屍兩命不劃算……”
“別胡說八道!”何須殉情,聽她不避子卯講下去,秦恪自覺要先被氣死。
穩婆們更是忌諱,趕忙插言打斷:“公主,你別說話,好好使力,隨我吐息……”
李綏綏依言稍事調整呼吸,察覺腹中的小潑皮已懶動,一顆不安的心又沉到穀底,猶自開口將意思表達完:“若不是姑姑當機立斷著人剖腹取子,這世上,便沒有茉陽郡主……”
秦恪早知此事,多次想建議李綏綏終止妊娠,可他們慘淡的姻緣盡數維係在這孩子身上,更何況禍害遺千年,當屬命硬的李綏綏,怎麼會重蹈寧盛的命運,於是他行險僥幸,準備萬全,忐忑等來的還是這微乎其微的概率...
眼皮子下,她腦袋無精打采耷拉著,神情卻如了卻心事般放鬆下來。
她與他一樣,早想過這個問題。秦恪不禁想,這清貴濯濯的祖宗如何肯虧命給他生孩子。
答案裏,仿佛出現體己的“感情”二字,他的心“怦怦”亂跳幾下,很快又聞李綏綏嘀咕:“若我沒了,你務必要清心寡欲三年,才算功德圓滿,三年不碰女人,你……”
“你不能好好說話就閉嘴!”秦恪忍無可忍低吼打斷,亂跳的心亦如被車輪碾裂,再不想動彈。
一旁眉目緊鎖的穩婆早聽不下去,立刻遞來咬布,秦恪毫不猶豫將之堵進李綏綏口中。見公主心氣低,郎中旋即提插毫針助力,穩婆亦開始適度拍摩腰腹催產。
李綏綏齒列深陷軟布,正好咬到力,便也沒再往外吐,隻眉峰蹙起,衝秦恪翻了個白眼,看模樣心情極複雜,她沉默著聽從指揮攢力使勁,再未造次,最後實在撐不住,天昏地暗中,以為就此滄海桑田,驀然聽到耳畔驚嘶:“已經看到頭了,公主再堅持堅持……”
那一刹,她驚覺五髒轟然離體,神魂出竅,輕飄飄墜入緋雲漫天的夢境。
夢中,時值冬櫻燦爛謝紅,千瓣萬瓣似有情,戲垂髻,拂滿身。
小公主稚氣的麵龐在暖陽下玉色生輝,她坐井沿,屆笑春桃:“二哥哥,可以了,樹都快禿了。”
搖樹的二哥哥於是罷手,唇畔莞爾,柔亮雙眸靜靜注視於她,那真是位霽月清風的美公子,連卷在風中左搖右擺的袖裾與鴉黑的發,都蘊含著恰到好處的俊逸,不帶一絲攻擊性,儒雅可親。
小公主捧起滿兜花瓣,視線掠過流光溢彩的鋪翠籠裙,略停留,碩長的睫毛顫了顫:“二哥哥知道這條裙子誰送的麼?”
他隻是微笑,並未回答。
她說:“是荊州來的大官,我當時還向他致謝呢,誰知,轉頭他便被台諫們的口水噴至浪尖,不久又被爹爹貶去黔中……我隻知羽毛花花綠綠,喜歡,不曉得他們為何因一條裙子大動幹戈。後來爹爹同我講,此物奢侈,來曆血腥,那我便覺得不好,可是爹爹又說,‘左右你還小也穿不得,待笄禮那日準穿一回’。”
小公主笑意盎然的眼瞳,沉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深,兀自又道:“你說,爹爹是不是自相矛盾,分明惱怒鑽營歪風,卻念禮物過於珍稀,還是給了我……我一直覺得他高大如山嶽,其實,從來不是……”
她黯然歎息,百無聊賴拔下一片亮羽,指腹搓旋兩下,遺憾道:“其實,再隔不久,永樂殿將被火拆,等不到及笄的……”
他低眉靠近,折下腰摘她發間落英。
小公主側頭回視,他便又囅然而笑,眉目間是超然物外的柔和靜寧,著實引人親近,多看一眼,她便想抱抱他,伸手時似想起什麼,立刻打消了汲取安慰的念頭。
她的腳後跟無意識踢著井壁,腳畔翎羽貼在水麵,帶起圈圈漣漪,再開口竟顯笨拙:“我、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見生孩子,好在你是男兒,這種事一輩子不用體驗,生孩子像腰斬,腰斬不好,一點都不好……”
依稀回想生產時的狼狽慘狀,她苦大仇深皺鼻子,俄爾又困惑相問:“二哥哥,我是不是死了?”
“別怕,過往皆夢,隻是夢而已。”他憐惜揉著她發頂,終於開口回應,音質清澈,縷縷絲絲皆是溫情。
她似恍然:“原來是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