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縱惡,讓李綏綏血仇不能飲刀一快,壯心不止於沉鬱,比她還沮喪的,當屬水雀,遺言已留,閻羅不收,莫非聽聞她不計後果來尋,打死也不登門。
來則來,要麼被罵要麼被罵得耳不忍聞,索性是慘,不如一頓慘到底,他一路深吸氣,迎上公主,當即噗通就跪。
李綏綏被那“咚”地一聲驚掉茶蓋,忙不迭起身拉人:“跪什麼跪,傷好了?”
水雀未敢與她直視,淒風苦雨吐出幾個字來:“屬下該死,人、人不見了。”
李綏綏微愕:“誰不見了?齊衍?”
“是。”水雀被硬拽起來,更覺慚愧,如實回稟道,“那日,公子衍沒與我們的人彙合,亦沒回南屏塢,城中翻找兩遍,尋他至今並無蛛絲馬跡……屬下猜測,他要麼已出城,要麼被江家人捉拿,本想再去江家探探……”
“江家若知齊衍是凶手,不會隱而不發。”思及齊衍當日言行,李綏綏推測道,“會不會是擔心我送他走,故而躲起來,隻是……那封信為何不給我……”
她徐徐退回椅中,思索少傾,旋即篤定道:“他必定是自己藏起來了,人應該在城內,你去問問丹闕樓管事,不,此事交由歌扇,讓他著重排查曾多次出入遠香閣的人……”
水雀立刻應下,李綏綏目光迂回在他臉上和腰腹,好整以暇又開口:“你的傷……”
“殿下,還有一事。”
水雀視線直垂腳尖,未見公主挑起的眉似是戲謔,自顧急急補充道,“秦相那幾處受賄莊園,幾日裏已悉數賤賣,外頭倒是傳得漂亮,說他變賣良產,是痛心吳中災情,是為躬先表率帶動募捐。”
“原來如此。”李綏綏眉毛又落了回去,端起茶抿了一口,不鹹不淡道,“他兒子堵了苦主的口,他再來一招釜底抽薪,索性將贓款拋出一了百了,官家可太喜歡秦家這棵搖錢樹,此事搗騰不出花了。”
水雀愣了下,嘀咕道:“任這步棋下死?”
“罷了罷了,也不賴,這吃進去的要吐出來,秦仕廉怕是磕斷牙還氣吐三升血呢……”李綏綏嘲弄一句,並不太糾結敗局,眸光轉回他身,舌尖舐在唇角一抿,笑及牙癢,“這回說完了?”
水雀慌得目光無處安定,隻將頭顱埋得更低,牙齒磕舌結巴道:“暫、暫時沒了,那個,殿下好生坐月,可莫要再跑出門去,屬下、屬下去辦差,就不打擾了……”
最後一句聲未落,人已腳底抹油竄至門外。
“回來!”
今日這貨全不按章程,李綏綏莫說責備,一句重話都沒尋著間隙插,眼見他鐵了心要溜,她提著裙裾疾步追出,吼聲已然不悅,“看來傷勢已大好,要與我較量速度是吧!”
聲音緊追在後,水雀無法假裝未聽見,更無法棄她身體不顧,於是頃刻敗下陣腳,頓在原地捂著傷口賣慘:“沒呢,還疼的,殿下有所不知,差那麼一丟丟,就紮脾髒去了……”
李綏綏轉到他身前,探他氣色還不錯,便伸手撣撣他肩袖,眉眼帶笑道:“你拿命換我們母子平安,該賞,來,衣服脫了,讓本宮瞧瞧這道公傷的價值,才知,該如何大賞特賞。”
嘖,本宮都搬出來了。
水雀忙慌搖頭擺手:“別別別,男女有大防,為殿下刀山火海是分內,豈敢討賞……”
李綏綏笑意斂住:“刀山火海?命你脫衣都不遵,怎得,是我的話再無分量,還是,你打算換新主?”
水雀竭力真誠解釋道:“這點傷不算什麼,屬下底子好,傷口都封了,真不用看,殿下也別說氣話,我從無二心,那件事……並非存心出賣殿下,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他都追到我那破屋去住,足見心中不舍。”
此事拖延至今,尚令他神經衰弱,但李綏綏反應並不如想象中惱怒,甚至不置一詞,僅斜他一眼:“既你大好,陪我耍幾槍操練操練。”
“殿下金尊玉貴的,哪需操練。”他又一瞬福至心靈,心直口快將所思問出,“殿下被欺負了?”
李綏綏驀地蹬他一腳,揪住他耳朵一口氣拖至兵器房,顯見被戳到心窩子了。
見她信手自櫸木架提來竿輕馬槍,水雀麵色帶苦道:“還真要練?雖說殿下自幼馳馬試劍,到底荒廢多時,何況還病著,又在月子裏,秦恪曉得了非弄死我……”
“正因如此,才更該多出幾身汗。”
刺殺一事未清算,並不代表她拋諸腦後,宮婢替她慘死,銳劍刺穿水雀,那一刻她無力自保甚至成拖累,自覺與那些怯戰求和的玩意一般窩囊。
憋悶拘泥至此已是極限。
她冷哼一聲,更似告誡自己爭朝夕,“業精於勤,荒於嬉,玩歲愒時隻塌骨架。”
她素來脾氣硬,水雀束手無策,隻能小心翼翼奉陪,李綏綏骨架沒塌,眉眼仍存灼灼英氣,到底體虛,又一時勤勉過頭,撐到日暮西,已是滿口甜腥,她仍命水雀次日再來,日日不懈怠。
李綏綏主意既定,便也聽不進秦恪的話,任耳旁規勸漸帶叱罵,她解了青絲抓起篦子慢條斯理梳,連眉毛都不帶動一下。
“油鹽不進!”
秦恪一掌“呯”地拍在桌上,作勢要動真格,李綏綏這才抬眸,墨色濃深的眼眸倏地彎下一抹笑。
許是燭光太柔和,鋪陳其麵,錯覺出幾分良善,秦恪一時沒動:“笑什麼?”
她慢吞吞轉至他跟前,默不作聲曲腿壓上他膝蓋,又伸手抬了抬他下巴,在秦恪警惕狐疑的目光中,她低頭便親,氣息一瞬纏進猶含茉莉茶芳的清甜,秦恪險些被衝昏頭腦,可他氣得要死,遂偏頭躲開,凶巴巴道:“以為這樣就能糊弄過去了?”
李綏綏深以為然,於是捏緊他下頜強行擺正,齒列再度銜住他下唇,輕一吮,跟著重重咬合,秦恪疼得眼眸微眯,正欲回敬,她卻先一步鬆開,聲含倨傲道:“這張嘴,是給本公主親的,不是拿來對我發號施令呼來喝去的,明白嗎?”
什麼良善,簡直是蹬鼻子上臉!
秦恪被調戲得五味雜陳,情緒一時難銜接,最後扯了下唇角,刺道:“你喝酒了?”
李綏綏彈了彈他領口不存在的灰,隨後拖腔帶調道:“我是提醒你,別把我當貓兒狗兒,這月子我不愛作,你少管。”
沒喝酒,怕也吃錯藥,那就有病治病。
秦恪迅速將人扯坐到腿上,控著她背脊猛地挺腰撞了下,極為挑釁:“管了又如何?”
她八風不動,聲氣拂在他唇畔,又癢又軟:“當初你信誓旦旦,說什麼京都被踏平,我身前還有你擋著,可在你秦家遇刺,擋劍的是水雀,我的命,你管不了,而今,你要拋妻棄子北上,我總不能病懨懨坐以待斃,對吧……”
李綏綏一腔深情款款翻舊賬,翻得秦恪臉色漸漸僵冷,喉嚨更是灌鉛沉。
她穩穩拿捏他的歉疚,刺痛他,讓他無言以對,跟著沒心沒肺笑了下,湊近蹭了蹭他麵頰,親密和煦得,仿佛在表示她很大度,已諒解他的袒護,甚至主動將話題引開,不讓他繼續難堪。
她說:“今日發了周身熱汗,筋骨爽利不少,我去泡個湯。”然後慵懶地展臂伸腰,掩口打了哈欠,接著,大搖大擺暢通無阻離去。
輕飄飄地,四兩撥千斤。秦恪惱得連搭腔都不願,遑論再提異議。
有初次妥協,再而三便順理成章,病貓翻身作花豹,耀武揚威徹底恣肆,吃香喝辣聞雞起舞,沒將元氣大傷的身板折騰垮,精神反是如日方升有加無已。
如此,秦恪更話可說,反正說多討嫌,索性放任自流,為表示自己也非量小偏狹之人,他又迎合一步——每日與她一道披衣早起,陪耍兩槍才出門。適才,那點不愉快,並未在二人刻意維護的和諧中形成隔閡。
這期間,上官雩三天兩頭來造訪,想邀秦恪幫忙看宅子,奈何秦恪成日早出晚歸汲汲忙忙,是以分淺緣薄不逢君,她年紀小主意大,便自個兒將對宅拿下,隔日便開工修繕,借此,她登門愈發殷勤。
這日,李綏綏與水雀互博操練,忍無可忍的青蘿跳腳過來發牢騷:“成日來個三五回,說什麼參觀借鑒,擺明就是打秋風!殿下也不管管。”
兩杆槍矛正值激烈交鋒,劈壓豁挑鏗鏘有力,李綏綏滿額熱汗熠熠生輝,興頭上聽之任之沒搭理。
水雀一麵格擋,一麵分神看那齜牙咧嘴的小妮子:“秋風又不在家,你急什麼。”
青蘿差點被逗笑,即又翹起小嘴予他分析利害:“秋風雖不在,重點是二夫人在啊,那對姨侄親昵得很,目下有說有笑遊園呢,二夫人方才一直遺憾,說當年該將小定先談下。你聽聽,這是什麼話,赤裸裸地認為我們殿下不及她侄女!”
水雀咳了一聲,趕緊瞄了眼李綏綏,見她麵無暗潮,這才問:“小定?所以那小娘子是想再續前緣?”
青蘿用力點頭:“那不然,人都搬對麵了,近水樓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況女追男隔層紗,幾個男人經得住死纏爛打!”
水雀脫口笑道:“怕什麼死纏爛打,駙馬閱女無數,什麼羞花閉月沒見過……”話未講完已覺不妥,他立刻轉圜,“何況,有殿下這般的神仙人物做嬌妻,他哪裏瞧得上別人。”
似乎也不對。
秦恪的別人豈止一個。
水雀忽地怒其不爭,齒牙餘慧不能,尷尬之際,聞李綏綏出聲提醒:“再來。”
語氣如常,但招式突進,劈矛勁如遊龍,緊隨而至的三連刺紮更是銳利狠絕,隱帶殺伐戾氣。
水雀私以為,她其實在生氣。
她從未豁達到與人共侍一夫,不過是礙於血海深仇,她把介意止在心口,哪有什麼心寬似海,不過是咽了又咽,連心意都不敢承認,遑論去經營這段感情。
他不禁替她暗思兩全法,三心二意間,一道槍花/徑直戳麵,他急急側身避過這滿懷惡意的攻擊,豈知她詭詐至極,閃電般撤槍還紮下盤,人卻反向旋身靠來,電光火石,他避過腳下鋒芒,前邊門戶卻為肘所擊。
不偏不倚正搗傷口,水雀稍微踉蹌了下,又順著力道一屁股跌坐在地,一時手捂腰腹,麵色如土。
李綏綏跟著色變,忙蹲身問:“碰著傷了?快檢查傷口是否崩裂出血。”
聞言,青蘿提裙便跑:“我去叫老陳,你別動,等著。”
“不用……”水雀沒叫住跑得飛快的姑娘,低眸看了李綏綏一眼,“是屬下分心了,無礙,隻是傷口有那麼一丟丟疼,要不今日就到此為止?”
“我先看看。”
她伸手搭拉他手腕,水雀輕急推阻:“真沒事,不信我給殿下劈個爛桃花瞧?”
聽出弦外之意,李綏綏斜去一眼,遂撒手起身:“你歇著,我去練箭。”
“殿下……”水雀拉住她褲腳挽留,又立馬撤手撓頭,稍稍躊躇才道,“秦恪屢獲升遷,若你不明確態度,塞來的人,絕不止上官,你若不願開口,屬下陪你,替你趕。”
他硬著頭皮搭台階,她卻根本不領情,抹了把汗,一聲不吭便朝南院射場去。
彼時,柏明在府門外迎回秦恪,看出他心事重重,即出言問:“定了?”
秦恪走了幾步才回:“後日出發。”
雖是意料中,柏明仍心憂:“那公主怎麼說?”
“自是巴不得我快些走。”
“那就是沒說清楚,何不把話講開?至少也聽聽公主的意思?”
秦恪麵無表情回道:“她本就不願離京,事情辦妥前縱然說個天花亂墜,她隻會嘲我在畫餅,不如不說。”
李綏綏冷嘲熱諷是常態,不代表秦恪不會心寒,這二位脾氣一個賽一個,沒準又鬧個文攻武鬥。
柏明趕緊稱是,思量須臾又道:“總歸計劃太倉促,成事不一定北上,公主還沒出月你便離去,她未免心中膈應,我們大可從長計議,穩紮穩打。”
“她這些日子貌狀平和,實則寸心不昧,等你計議出萬全長遠,她亦養回元氣,屆時,故態複萌插圈弄套,你收拾?”
截胡救偏不難,但抽李綏綏釜底薪,必定引火上身,這是十分沒必要。由此柏明自始反對北上,此時,一副壯士斷腕的凜然,卻說奈何力小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