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綏綏出師不利,輾轉丹闕樓聞及歌扇回事,眉目陰雲愈發沉鬱。
“京都人口達百萬,八廂百坊,瓦舍鱗次櫛比,夾道、暗渠、隱室更不勝數,若有心藏,確然不易找。”歌扇垂首側立馬車旁,解釋得小心翼翼。
然齊衍品貌非凡,按理極易抓人眼球,翻來覆去搜尋全城不下五遍,是個活人便該有蛛絲馬跡,這般音訊沉海,發人深省嗬。
李綏綏表示疑惑:“你不是說齊衍素來深居簡出,出門線路一掌可數,他來京不過一年,怕是街巷南北都辯不清楚,換你藏,我信,他想靠自己徹底避影匿形,難。”
“曾出入遠香閣的賓客,屬下竭力回憶並列下名單,但凡所居京畿範圍的人士,都一一排查過……”歌扇察言觀色,並未定論齊衍生死,隻道,“屬下會增派人手繼續找。”
李綏綏聽後,目光探向雨幕稀薄的街衢,揮手遣他去忙,隨之也邁下車輦,漫無目的邊走邊捋不順的事事,頭發很快為如煙似霧的雨氣潤透,於是又去往偏角棚攤要來一壺溫酒。
她支頤望北,隻見漫天陰雲無隙,天垂尤其濃墨滾滾,轉側又見街衢車馬匆匆,不免想起趕路的某人大抵濕透。
她唇角浮起淺淺的幸災樂禍,杯中烈酒卻如虎狼藥,澆入五內化作鼓吻奮爪的猖狂惡犬,於是那點稱不上笑的表情,一時格外陰霾凜冽,白瞎雪白好顏色,旁坐三兩客人望望然,皆避之若浼起身離去。
稍清靜下來,身後對話便入耳。
那是鄰攤在算卦,先生滿腔深奧術語,聽得人雲山霧罩,最後他喟然長歎:“……我見你麵色羸瘦、氣喘虛勞,顯是久病入膏肓,卦象又言你流年不利、困且多憂,生死有定數,陽壽不過半年爾……”
言及此,按章程,求卦之人惶急問破解,先生該順勢收錢消災,豈料先生高深莫測,回曰:“雖無力改命,可困獸猶鬥,最後時光不如一笑人間萬事,放恣行事盡興而為……”
“呃?”對方有些懵,算命先生一旦清流,委實滲人。
先生見他迷糊,於是通俗釋義:“你求功名富貴,二十餘年不得誌,妄念所縛,妻離子散,剩下半年命可不得怎麼高興怎麼來?破罐破摔罷!”
對方聽得遍體生寒,李綏綏卻仿佛被敲一擊悶棍。
既決心求仁,何事為妄念所縛,又怕什麼遺憾與辜負。妄念算什麼,不可救的是,貪那點鏡中情暖,她寧肯騙自己,這些日子閑觀萬事,隻因是相信薊無雍的鬼話。
果然是孕傻。
管那先生話有幾分真,她撿著受用的“困且多憂”“盡興而為”咂摸出滋味,連日樁樁件件滯悶事豁然要化青煙。
正欲再求教幾句醒腦之言,才一側身,道旁俊馬凝步,柏明滿麵尷尬躬身而至:“上官娘子又來了,人且攔在府上,不知公主何時回?”
柏管事心思慧黠,昨日觸兩大黴頭,今日話則委婉,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上官雩尚不知秦恪離去,今日登門必然知曉,怕她會同行而去,他擅作主張攔人,對李綏綏的忠心蒼天可鑒。
可忠心尚未傳達到位,隔壁卦攤轟地一聲被人掀翻,被判命數慘淡的男人已然老羞成怒,一麵怒吼“江湖術士一派胡言”,一麵攥緊拳頭攻擊先生麵門。
柏明略驚,趕緊擋在公主身後。
那廂瞬間扭打成團,動靜很快引來附近巡尉,李綏綏慢吞吞飲盡壺中殘酒,起身拐入陌巷,柏明拋下碎銀緊隨在後,亦不知方才的話她有無聽見,終究也沒敢催問。
她繼續整理著心中兩頭三緒走出老遠,大抵還存一線希冀,希冀瞎貓撞上死耗子,於某處能將齊衍撿回去,可謫仙美男沒見著,卻碰上一對妓子醉漢。
枇杷門巷,餓狗似的男人將衣不蔽體的妓子壓在潮濕青牆擺弄,妓子掙紮間,尖叫謾罵,不可思議還惦記著討錢。
那副酸臭景象柏明不忍直視,更怕玷汙公主的眼,想勸她折返,殊不知,她無名火起,箭步而上一腳飛踹至醉漢腰側,對方不防偷襲,“呯”地一聲沉甸甸巨響,栽個昏天黑地嘴吭泥。
柏明小心髒驟緊,未及反應,下一秒李綏綏蓮足狠踏其肩,捉住醉漢手臂利落反剪,隨著清脆骨響,對方胳膊被掰折脫臼,遂軟趴趴落地,醉漢酒意麻痹,疼痛遲緩,故而那妓子先替之慘叫出聲,玉慘花愁奪路而逃。
習慣將錦繡加身的公主當闖禍精陰謀家,柏明都快忘了,那潑天美色下,住著能赤膊上陣的夜叉,出手狠辣,常來不計後果,昔日跋扈名聲並非毫無所依。
他隻好將她的不快原由與秦恪離去掛鉤,料她情緒難捱於是任之撒氣。
亦不知她力氣哪來,劈頭蓋頂還盡挑薄弱攻擊,對方遑論反擊,三五下後,後腦勺結結實實挨踹兩腳,一口黑血混泥,便如死狗蔫巴巴攤地,再也不動。
她動作戛然而止,轉頭問:“上官,在府上?”
聲音輕飄飄不帶喘,更無情緒起伏。
柏明瞬間變啞巴,滿腦都是公主沒撒夠氣要回去揍人的猜想,可上官雩也扛不住兩拳啊。他不禁瞅她一眼,但見公主目中無火星無憤懣,似被澆熄的黑炭,隻一片沉寂,更叫人心頭七上八下。
都尉府那廂,上官雩久等不來秦恪便覺不對,即刻動身要出城,卻被困府門口,任她搬出家底各種威脅,門房偏不放行。
“我隨行使團是得秦相許可,誰給你們膽子耽誤我時間?可是公主授意?”她不得不這樣猜測,然門房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裝聾作啞。
小娘子認為李綏綏能拖她一時半會,也沒理由長此軟禁,是以她並不怕,隻又衝身邊婢子抱怨:“就不該去等那花糕菓子,欸,他也是,說不走怎的又走了……”
她來回踱步,沉默一霎,吩咐道,“你先回去準備,別要馬車了,太慢,挑最快的馬,行裝什麼的,就拿兩套衣服,多備現銀就行……”
婢子較她年長,思慮稍重,當即小聲勸:“姑娘,瞧這意思,公主是不樂意你去的,就算要悄悄去,這會雨勢漸大,要追也待雨停才是,使團又非出征打仗,逢雨必會耽擱行程,不用這麼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