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長大沒出息,老父親護犢之心已如此悲切,她竟冥頑不靈,搖著頭還欲進言,官家快一步指向薊無雍,聲音提高嚴厲道:“聽話,薊相還候在此呢,不可再胡攪蠻纏。”
被點名的薊無雍終於有了存在感,他秉手躬身,友善至極道:“哦,沒事,臣可以等,公主繼續。”
委實討厭,每個字音都招人煩。
李綏綏臂支小案,以手罩住額角痛處,索性擋完視線,連餘光都懶得分予這隻裝模作樣的老狐狸。
見她不再吱聲,薊無雍便沒再客套,呈上奏疏道:“今晨收到梁平奏報,於五日前,轄區村莊闖入數十名北狄兵痞酒後生事,邊軍前赴幹預時,村民已有多人傷亡,梁平已調遣廂軍支援,加強邊陲線防衛。”
聞言,李綏綏深吸了口氣,再顧不得矜持,她倉促捉住官家的手,惶急道:“蠻夷到底是蠻夷,素來蠻橫不通理,聽聞與之交涉的使臣相繼出事,秦恪那人行事衝動要強,若一言不合又起衝突,如何是好?”
官家輕拍她手背:“他哪有如此不堪,你莫要急。”
“隻要他平安,□□乖離我也認。”
這一刻,她心慌意亂,大抵聯想至糟糕處,語調連同指尖皆在顫,“他離去三四日,一封書信不曾回,他有佳人作伴不記掛我也罷,我畢竟要替懌哥兒著想,他還那麼小,怎能沒有父親,官家不準我去,那,那讓十四替我去可好?十四每日代寫封家書報平安,我亦能心安稍許。”
她破天荒的亂了方寸,目中悲戚猶甚。
再聞及“懌哥兒”,官家又倏然想起她險些難產的事,大抵在鬼門徘徊過的人,對生死離別太過敏感,他心生憫意:“你別著急,還有秦相在,出不了事……”
十四皇子亦出言安慰道:“是啊,皇姐,秦相王佐之才,必然……”
“怎的,你是不願替我去?”李綏綏嗔怨打斷他的話。
十四皇子忙加以解釋:“十四自然願意,可目下父皇龍體欠安,你瞧那案上奏疏,皆是各州要事,十四委實不敢離開……”
他為難至極,目光悄悄顧往薊無雍,然後低聲說道:“要不,勞煩薊相走一趟?父皇以為呢?”
官家冷瞥十四:“你也跟著胡鬧!”
十四皇子補充道:“兒臣心想,薊相戎馬出身,此去,一則能替皇姐解憂照看駙馬,二則,兩相文武相濟,與北狄人交涉更添勝算,就不知皇姐的意思。”
他皇姐毫不掩飾不樂意,悶聲嘀咕道:“虧你想得出來,此等小事怎好讓宰相代勞,我何德何能。”
薊無雍便也一臉深以為然,不肯開尊口附和。
氣氛莫名冷下來,官家目光在麵色各異的幾人間來回,最後停在漠不表態的薊無雍臉上,略思量,而後問十四皇子:“交涉之事不可再拖,使團行至何處?”
“據驛傳推測,應該快至隆德府境。”
官家接過話就對薊無雍道:“使團雖有三營將士相護,朕憂心雁門關外局勢緊張,愛卿可願親率天策軍前往接應,力保使團周全,力保交涉順利。”
薊無雍微怔,轉顧公主一眼,立刻正色回官家:“臣領命便是。”
聽到“便是”二字,李綏綏沉著臉提了提唇角,似是比他還勉強,連個“有勞”都不肯說。
柏明到底是幕僚出身,自詭異而微妙的對話中,已然明白公主為何放上官雩跑兩日,皆為今日作由頭。
雖然理由稚拙,跟鬧著玩一般。
可怕之處在於,官家不但違心接受了,且從頭至尾都被她情緒牽著走。
十年之前,官家鍾愛李三歲,又十年父女情空缺,父愛加償得近乎病態,正所謂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此舉假公濟私隻為給閨女一個安心,與那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有何異。
柏明無聲歎了又歎,一麵揣摩李綏綏真正目的,一麵暗自決定,要將那番抱怨“獨守空閨”的話,一次不漏寫給秦恪,何必管真話假話,是李綏綏親口說的話就妥,屆時秦恪一感動,自己就跑了回來,兩人和好如初,他亦卸下重擔,真乃萬事大吉……
他謬想天開,越想越美,差點沒樂出聲,直到李綏綏的聲音自頭頂飄下:“跟上。”
他神思倏然扯回,連忙向疲憊臥榻的官家拜福躬退。
走出寢殿沒幾步,十四皇子便對柏明道:“我領柏管事去請輿轎。”
輿轎當然不用他們請。柏明略踟躇,見公主入左廊繼續蹣行,薊無雍則不近不遠跟隨,他便識趣回避。
薊無雍注意到公主髻鬟微偏略散,有一瞬,覺得以“山河破碎”恐嚇小姑娘栽跟頭的自己麵目可憎,但僅也一瞬。他太明白,死磕三日才肯妥協的她必然已磨亮屠龍刀要狠宰,於是主動打破沉默:“公主委曲求全逼真一摔價格不菲,不白摔,會還的,但以後別這樣了。”
李綏綏未對類似哄小孩的話加以回應,靠坐進廊椅,目眺遠空鴿群的軌跡,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顯然非常不高興。
他清了清嗓:“那現在還?薊某為小侯爺備上一份彌月禮如何?”
她仍無反應,狀甚不屑。
薊無雍於是弓下筆直腰脊,湊在她耳際低聲道:“吳中流民泛濫,有人硬往這鍋沸羹中擠,公主以為,他是擠斷手好還是腿好?或者,都?”
李綏綏微愣,略略側首乜斜他。
他保持著謙卑姿態,目不轉睛與她對視,已極緩的語速繼續說道:“哥哥幹了蠢事,以為藏了那把有名有姓的刀能瞞天過海,不想,仍被弟弟執意翻出,哥哥隨身攜帶物,弟弟怎會不識?但大義滅親,真是件令人為難之事。”
“薊、無、雍!”什麼投桃報李,以牙還牙,倘若一舉一動沒被嚴密監視的話,她大約勉強能扯出個笑!
他還自矜有功,問她:“薊某替公主出氣,駙馬親與情兩不傷,這份禮可妥帖周道?”
綜上所述,對李綏綏而言,他就是在炫耀,炫耀他洞察一切,包括對方所思所想,李綏綏對他的討厭程度在這一刻攀升新高,便也難以忍受他不可一世的模樣,於是抬起腳,毫不客氣鏟向他小腿。
太過著惱,甚至忘記腳帶傷,碰觸一刹她登時白了臉色,旋即扭頭回身。
大約是疼的,傷得實在。
薊無雍眉頭跟著皺起,隨之又展平,不知今日哪來的興致,非要惹她不快到極點,他薄露笑意,又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道:“公主的故人,俞鳳隱,快回京都了。”
若非那個姓氏,李綏綏不會瞬間反應過來,俞鳳隱就是韓秋水,俞家後生她一概不識,便是在卷宗上見過此名,也無法一一對號入座,何況韓秋水從未提過。
她不知,薊無雍豈能知!
不但如此,他還以善人語氣補充道:“薊某請自隗始,為公主以身作示範,如此用心良苦,隻為讓公主明白一個道理——令人為難之事,不妨假手於故人,如此一來,親與情兩不傷。公主這朵嬌花便能安閑深閨,相夫教子了。”
類似“別再折騰舊案”“安分為人婦”的話,他從前沒少說,可今日格外玩味,不似挑釁,勝似挑釁。
李綏綏原本極臭的臉一下子黑了,漆黑瞳仁緊縮著,死死盯住他,敵意、憎惡幾乎滿溢而出。
他慢慢直起身,隻手背負,狀甚雅量高致,語更善解人意:“公主的心事全寫在臉上,薊某實在看不下去,點撥兩句而已,不必道謝,哦,不對,是兩清了。”
李綏綏腦子氣得糊塗,還無意識摸了下臉。薊無雍也一愣,即被她又氣又傻的模樣引得低沉笑開。
“滾!”
哪堪忍受被一而再消遣,李綏綏氣盛血湧徹底炸毛,哪管忌諱,換條好腿上陣,不遺餘力蹬向他兩腿間。
這回他躲了,躲到三步外,然後看著怒視他卻咬著唇連罵都懶得罵的公主,有兩息五味雜陳,最後理了理袍袖,恢複一貫的莊容正色,略略躬身,說道:“公主,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