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密閉體量不大,橫寬僅一丈三、四,周側雜放十餘隻糧箱,再無其他,極為寒酸破陋,由此可斷,這是艘短途中小型貨船。
在艙室末角還擠坐著五位的姑娘,如出一轍的捆綁,人皆在不安扭動著,李綏綏視線停留一瞬,即投向艙壁貼頂的一線排風口,她鬆開四娘子起身,嚐試將滿載的糧箱推至排風口下。
四娘子隨即會意,大約為李綏綏的冷靜所感染,她即使驚魂未定,也強撐著爬起來與之合力撼動死沉的箱子,可當李綏綏爬上去,四娘子終於留意到那隻墊起的赤足還纏著繃布,心頭驀然發酸發涼,她不禁淒然低問:“我們在何處?還能回家嗎?”
外頭天幕將黑,船隻距離河岸稍遠,透過排風口僅觀遠岸黑樹林,沒有供辨位的標識物,但可以肯定,她們已不在城內。
李綏綏略沉默,未答反問:“你水性如何?”
“一點都不會。”四娘子極不情願否掉這可能的逃生途徑,似想起什麼,更為沮喪,“無憂說,公……說你遊術精煉,金翠湖能潛行來回,要不,你伺機逃走吧,不用管我。”
在薊無憂眼裏,李綏綏的寸善片長都是值得大吹大擂的,她是善遊,但潛行來回委實過情。
“他倒是與你無話不談。”李綏綏並未正麵答她的話,爬下箱籠轉至尚有餘溫的屍身旁,一麵在男人身上翻找起來,一麵說道,“看天色,我們至少昏迷兩個時辰,你在這待著,我上去另想辦法。”
四娘子再度驚愕失色:“外麵肯定還有同夥,太危險了,你別去。”
“他們說要在前方碼頭交易,意思快了,不去,等被賣?”
四娘子無比擔憂道:“可此船不大,一上去就會被發現,更何況你腳上有傷,哪能硬來?”
“有冷煙筒。”李綏綏目指帶銙上懸著的半截玉化竹笛把件,“我們失蹤,定有人找,時間不多,必須向他們傳遞位置。”
四娘子聽到希望,狠一咬牙,鼓起勇氣道:“那我也去……”
“不必。”遂想起方才的話,李綏綏又補充道,“我不會逃,不會丟下你。”當下不知對方底細,若無人馳援,任誰也無法打包票護誰周全,她沒逞能說一定帶她回家。
她自男人靴筒抽出一把短刀,意態堅決塞進四娘子手裏,“聽話,別添亂,你給她們鬆綁,都在此老實呆著,我盡量爭取時間……”
說完,她步至穴梯旁信手擰動馬燈旋鈕,將室內唯一光源降至最暗,隨即沿梯而上。
“公……”四娘子大急,差點喚明身份,她攥緊手中短刀急促呼吸兩下,極不安地叮嚀道,“萬事小心。”
李綏綏略點頭。
四娘子又極小聲道:“抱歉,婉貞今日很無理,我、我其實從未怨恨過你,隻是心亂,真的。”
李綏綏微愣,輕輕“嗯”了一聲,並未再多言,她試探著推開艙頂蓋板,上麵是次艙,擺滿整齊貨箱掩人耳目,再外是露台甲板,此時七八條船工裝束的漢子正聚在舵位商討著什麼。
她摸到艙口,恰聽到他們在議論她的身份以及事後何處銷贓,言語具是勾當內的黑話,這夥人竟是正經的人販子。
在這節骨眼上,原本不該肖想有的沒的,偏是觸景生情勾來一段無關痛癢的回憶,去年她在天和巷險些被火葬,秦恪惱她鑽亂巷,拿商女被拐的事嚇唬她,還說她“腦子不好用,好意思四處嘚瑟”。
訓斥之言猶在耳,何曾想,她當真會有今日。
再想起秦恪怒氣衝衝的臉,李綏綏心似貓抓,可他馬蹄向北,喉嚨叫破他也聽不見,亦隻能腹誹他嘴欠,好事說不靈,壞事一說就準。
那廂,掌舵的船火兒被問得不耐煩,開口斥道:“問那麼多作甚,這趟完了,我們出海去琉球。”
他的聲音李綏綏還記得,曾出現在艙頂。
夥計們原本疑竇叢生,聞言當即意識到不妥,紛紛又問,“琉球?那啥時候能回來啊?”“怎的?這趟可是有麻煩,我瞧那小娘子裝扮,不似尋常人……”
“不該問的別問!”船火兒沉聲喝止,“待會兒與貴人交易,想要活命的,便將嘴巴閉牢嘍,交貨!拿錢!幹就完事!”
李綏綏品出味,這船火兒曉得她身份,深知惹禍,偏生瞞著手下鋌而走險,要麼是雇主權勢滔天開罪不起,要麼是被潑天財富迷住心竅,但憑能將她擄出皇城的本事,無法否認此人路廣、夠野。
她不由多打量此人兩眼,年紀四十出頭,臉盤闊,皮膚黑,一身鐵骨硬肉似從風刀霜劍中磨出般。她心頭暗道:倘若憑實力正麵對抗,隻此一人便叫她吃不了兜著走。可雇主要活口,便是她當下優勢。
船火兒眯眼眺著遠處,冷不丁又道:“那廝還不上來,老四去看看。”
被喚作老四的小夥自甲板彈跳起身,扯著嗓子笑道:“狗娘養的,瞅了尖果兒就提不起褲腰帶,待小爺去嚇彎他。”
他罵罵咧咧蹦躂進次艙,下一秒,甲板上的男人們聽見“咚”地沉悶撞擊聲,皆疑惑轉顧艙口,隻見老四腦門磕著門框趔趄而出,身後緊貼著個女人,比他矮出大半頭,露出的半側麵孔極冷,亦如璞玉般極精致,若非她以刀片四平八穩抵在老四喉結上,很難看出這般絕色的美人具有攻擊性。
男人們愕然已極,而李綏綏一腳邁出艙室,毫不拖泥帶水剔動竹笛機關,信號彈急速射向高空炸出一片明亮的三色煙霧。
老四想趁機反製,才是一動,刀鋒立刻壓出血線發出不容挑釁的警告,他隻能再次憋住吞咽老實靜默。
船火兒眉頭擰出深痕,嘴唇翕動卻欲言又止。
李綏綏往周側環顧一圈,第一句話便是:“京都燈火在後,區區幾裏地,快馬追來無需半刻鍾,選吧,要我拉個墊背死,還是你們棄船跑。”
這夥幹黑心買賣的,如今被紅票兒反威脅,此時不見慌張,隻覺好笑,便有人打趣:“喲,這貓窩裏還生出隻女老虎,充啥厲害呀?”
話音未落,老四脖子猝然傳來刺痛,他忍無可忍急眼鬱吼:“站著說話不腰疼啊,給小爺閉嘴。”
那人咧嘴又笑話起他:“窩囊廢,被個小娘們嚇成這樣,你瞧她嬌滴滴的模樣是會抹脖子麼?”
李綏綏便問他:“你以為,我如何站在這裏。”
她語意甚輕,從容得極不應景,眾人這才自突發狀況以及美色中回神,甫驚覺答案其實早在眼前,那隻握刀片的手滿是血汙,打眼的殷紅沿著手腕直蔓廣袖,衣袖實則也浴血,隻是麵料原本色玄花繁,看不大明顯罷。
男人們一斂嘲意,齒寒急問:“你將馬六那廝怎的了?”
李綏綏微微昂首,字句鏗鏘冽然:“北狄擾境,京都城門增設禁軍晝警暮巡,方才那道信號,是提醒細作混入,現在,你們還有不足半盞茶時間,要麼跑,要麼同歸於盡。”
氣氛詭異地安靜一瞬,嘍囉們神色各異,似在忖度此話可信度,很快,有人梗著脖子示以不屑:“你當我們是嚇大的?我問你馬六怎的了!”
是不是嚇,他們心中沒底,可船火兒心知肚明,李綏綏是花名在外,哪料這朵風流帝女花還有本事破開束縛,她的身份的確擔得起禁軍出動,隻是……
他朝河岸方向瞥去一眼,目光再度回道李綏綏身上時,他開口道:“好,靠岸。”
這就妥協了?他的手下大多認為此決定太過草率,七嘴八舌叨咕著:“咋還能被個小娘們威脅?以後咋在道上混?”“老大,她就是嚇唬我們的,怕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