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第187章 人心不如草(2 / 3)

“本要做的事,算不得勉強。”

她目光望向方寸夜幕,又說,“何況,兩害相較取其輕,太子好比牽機藥,讓人死得難看,十四則是寒食散,甜得,一沾上便脫不開身,自然,站好隊,他便會一直將甜頭給下去,再說,這甜頭,值得。”

翟複本盼十四早日冊命為皇太子,實在沒道理阻,若她能說服官家,便是最小代價換最大成效,那麼,十四皇子可謂穩吃三注。

他便說:“殿下說值得,那一定值得。”

李綏綏瞬了瞬目道:“江徐清事情敗露,官家又……估計太子很快會另有動作,怕內應不少,翟大人宜火速通知雲麾將軍,於皇城內外暗自布防,倘若宮中先生變,務必保十四周全,當務之急,我還得去為他討一紙‘名正言順’。”

最後四字,極為促狹,若李綏綏這樣的驍橫之輩取天下,大約不屑師必有名。

翟複心底又是一歎,旋即道出憂慮:“宮中既有太子內應,那殿下去求廢立詔書,定會橫生枝節。”

李綏綏“嘖”了一聲:“不去,咱們就隻是太子金椅下的一把白骨。”

翟複一噎,再不廢話,忙拱手道:“微臣這便去尋雲麾將軍,盼君皆順。”

——

戌時末,水雀越窗貓腰而入,竟見李綏綏在燈下破天荒做針線,莫說她不善女工,加之腕傷不利索,白瞎了削蔥根般的長指,全然拿捏不住繡花針,一般人也做不到將一針一線變成一招一式。

他噗地笑出聲,“嘖嘖”靠近:“誰給殿下氣受了,都擱這紮小人啦。”

李綏綏正莫奈何,聞言揚眉乜之,小手一遞,極幹脆得要坐享其成:“你來。”

“你這壯丁抓的……我也不會啊……”

塞來物是一團小小的暗紋妝花緞,觸感細膩,外軟內硬,一摸便知夾層帶貨,玄機未明先已瞧清這是件胸衣,水雀的笑聲連同好奇瞬息蕩然,那物如烙鐵燙手迫他忙慌拋回,又連連跳開數步,就差沒咋呼大叫:“啥啥啥亂七八糟的,你給我……”

“嶄新的,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子,趕緊娶媳婦兒吧。”李綏綏佯作嚴肅鄙視,唇畔卻綻露惡作劇得逞的快活。.伍2⓪.С○м҈

水雀呼吸不暢,瞪眼抱怨:“這關我娶媳婦什麼事?你好歹是個女人吧,有這麼唐突人的?”

李綏綏笑及伏案:“娶了媳婦,彼時就該說,‘這麵料好啊,是哪家鋪子的,回去給娘子買。’”

此話的可信度,單身漢無從考證,便問:“作丈夫的還管這?秦恪瞧著好的,也給你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綏綏呆了呆,兩睫眨巴幾下,一臉認真道:“慎重起見,瞧著好的也不能給媳婦買。”

“這又是為何?”水雀問完,實則已反應過來。

“呆子。”李綏綏瞪他一眼,卻並未因他不恰當的話而生氣,輕顰淺笑於燭光下甚至格外溫柔,她指向一側小案上的禁衛服套,又說,“換上,先混去福寧宮待命,一會見機行事。”

“辦啥事?”

“屆時有東西給你,你機靈接應,到手後別耽誤,立馬帶出宮給薊無雍送去。”李綏綏一邊交代,一邊將活計潦草收尾。

水雀驚跳一下:“薊相都走好幾日了,得追哪裏去,小冠嶺的事怎麼辦?能不能讓別人去送?”

“此事更重要,我隻信任你,別管幾日,能送到就好,福寧宮戒備森嚴,你萬事小心。”李綏綏起身邁向內寢,在珠鏈前略頓足,頭也沒回,再次強調一遍,“記住,沒有任何事,比此事更重要,你去吧。”

“殿下?”

水雀還有諸多疑問,然李綏綏已入內,他耳力好,很快聽見衣料窸窣聲,想起方才那件胸衣,便知她在更衣,他短暫愣怔後,抱起衣裳匆匆離去。

——

福寧宮,燈火如晝。

官家病危的消息並未大肆走漏,是以表麵還算平靜。

李綏綏去時,仍有四名太醫待命,除此之外,龍榻一側還伴著王美人,小妃子明顯哭過,容顏似杏花沾雨,我見猶憐。

公主在稍遠屏後處駐步,招手喚近池大伴問情況。

“……昨夜聽聲,喉嚨裏就有淤痰,早上太醫例診,說有輕微發寒,沒曾想忽然就嚴重了……”

官家現狀稍緩,隻那呼吸伴哮鳴,猶如拉風箱。公主唇角緊繃:“昨夜,王美人又侍寢了?”

池大伴默然點頭。

“兩個都嫌命長!”

公主脫口帶怒,驚得王美人愕然抬眸,正迎那雙陰翳眉目,登時嚇得淚珠成線,怯怯握住官家的手,啜泣道:“都是臣妾不好,萬不該貪慕龍恩無節製,可臣妾、可臣妾隻是想陪伴官家而已,官家您快些好起來吧,臣妾知錯了,回頭便齋戒三月,日日為官家誦經祈福……”

讓男人無節製怎會是錯,那叫本事,加之認錯的聲線比奶貓兒輕軟,誰忍怪責。

可公主又非男人,半絲情麵未留:“那還不去,光說不練?”

客套的話就這樣被人堵得不上不下,王美人隻好找男人庇護。

寵妃與閨女要幹仗,官家頭昏腦漲此時更大如鬥,想都未想便輕推王美人的手:“你先退下……”

“官家。”王美人撒嬌不依。

“去吧,都退下,我與公主說會兒話。”官家抬手,懶動輕揮兩下。

待旁人屏退,李綏綏甫靠上近前,仔細端詳著官家的臉,似乎一夜之間增歲十載,麵頰青白形容萎靡,帝王威儀不在,他僅也是位幸苟存延喘的老人而已。

無人先開口,靜默許久,卻又同時出聲。

“消氣了?”

“你愛她麼?”

官家費力睜眼,暗淡無光的眼眸帶著疑惑。

李綏綏於是補充道:“王美人,你愛她?”

“你就是來問這個的?”

顯然他不願聊此話題,李綏綏也並不見得關心,輕聲說不是,又緩聲道:“很早以前,得了個故事,太過荒謬不敢同誰語,但我因此時常做噩夢,難受得快瘋掉,我能講與你聽嗎?”

官家尚未開口,她眨了眼,因為沒笑,這絲俏皮顯得詭秘:“保證不生氣哦。”

官家眼睫不由一顫,不為別的,僅對這幾個字形成下意識反應,似一道警鍾敲在胸口,提醒他,再好奇亦萬不能答應。

光是想到要迎接她離經叛道的言辭,官家已然氣緊,李綏綏扶住他肩頭,使他上身稍立呼吸順暢些,遂靠坐他身後,輕捋微傴僂的背脊,並不理會他願不願聽,便開始講述故故事:

相傳北海有座仙人島,島居神王,王有神兵丈天劍。

一日,遠方惡龍來此作祟,神王命丈天斬之,丈天半途遇鮫女,大喜相問:‘相傳鮫人有淚,可化五色明珠,可願獻於吾身為寶?’

鮫女搖首說:‘不可,鮫一生隻垂一淚,為心愛之人。’

丈天不死心,追鮫入深海,遂被鮫族無情攆之。又不久後,得知心慕手追的鮫珠已為神王所有,丈天心中怨尤劇增。

直到某日,駭浪摧毀半座島嶼,有人稱,是海中鮫族舞樂狂歡,從而攪起滔天濁浪。神王震怒伐鮫,鮫女恐急哀求,然神王無以為動。

丈天乘人之危,對鮫女舊事重提:‘若將鮫珠獻於吾,吾可助你族人脫困。’

鮫女情急盜珠相獻,終被神王所曉,鮫女羞愧悲怛,一念魂歸西去,而丈天為求自保,遂親斬鮫族,以示忠心。

“而我好奇,本該被除的惡龍下場,若丈天未盡心除之,惡龍可是導致災難加劇的因由?神王本無所不知,為何偏聽偏信,又為何甘受丈天蒙蔽?”

官家體力不支,到底未痰迷心竅,聽懂隱射是勿庸置疑,輕愁薄恨將將浮起,又被她一迭提問拽回心神,竟是慌亂嗆咳,險些背過氣。

側塌的腰背由公主強行扶正,她並不在意答案,幽幽道:“如何想不通呢,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寶,對神王而言唾手可得,一顆漂亮的珠子而已,怎能比價稱手神兵。”

“什麼荒唐故事,朕累了,朕不想聽……”

曾經的怨懣磨到至今早麵目全非,他已遲暮、垂危,此時此境,怎會將自己全盤否定,最是惱怒李綏綏的執迷,以及這舊賬翻得不合時宜。

感受到他的抵觸,公主善解人意道:“好,咱們不討論神王以紫亂朱的過錯,故事說鮫女死後,鮫珠隨之化為齏粉,丈天得而複失何其憾恨,你猜,他是如何填補這份失落?”

“朕不想知道……”

官家鬱塞已極,本能拒絕著,公主稍作沉默,略略急促的呼吸噴在他耳背,令他無端毛骨悚然,他難抑輕掙,她卻緊偎顫如篩糠的肩背長歎:“鮫女留有一子,無人問津,可丈天惦記啊,於是朝幼鮫索珠,並非貪寶,隻為笑話鮫女所謂的‘一生隻垂一淚,為心愛之人。’”

言語平淡,輕似耳語,官家起初遲鈍迷茫:“你說什麼……什麼意思?”

公主喑啞一笑:“還能什麼意思,他敢毀幼鮫,皆是神王賦予的勇氣。”

點撥至此,再是委婉也明白,驚怖、悲怒諸多複雜情緒如山洪倒瀉入心腑,無堅不摧,官家頂著滿麵煞白拚力側目,僅也看見一截透紅的鼻尖,他喉嚨啞近無聲,仍在難以置信地掙紮:“他對你……對你作了什麼,告訴我,我、我替你……”

“做主麼?”

公主手背拂去一把熱淚,笑及花枝亂顫,半晌才止住,她親昵附耳,與他講悄悄話,“太遲了,渴求庇護的幼鮫,哦,你的小三歲,心心念念等著你和好的女孩,十二歲那年夏天,便瑟縮在永樂殿,隨大火灰飛煙滅啦,活下來的,頂多是個討債的怪物。如今,我將故事分享於你,你該清楚,我來討債了。”

他終歸是清楚了,曾經最寵愛的女兒性情一夜大變的因由,他的心儼然被揉出千瘡百孔,無計可施,隻慌亂說:“你要什麼……我給……”

“痛快。”

公主的手自他腰側穿出,一卷黃帛利落抖開,靜靜攤開在錦被上,官家眼瞳昏花,字跡透過水澤恍若飛蠅,哪裏看得清:“是什麼?”

她於是挑來重點念給他聽:“……十四皇子勤修六德,好禮無倦,朕謂此子,即日為皇太子,養德東宮……”

上一瞬的酸楚,下一刻的震怒,無甚刺激比今日來得鑽心刺骨,官家額上豆汗驟出,腦子近乎懵白:“你在念什麼?”

“廢立皇太子詔啊。”她說得極其坦然,“官家操勞一生,不過耳順之年卻已墮暮氣,該頤養天年了。”

“放屁!”官家的精氣神若回光返照,俱爆發在這聲咒罵上,轉而咳嗽洶湧,吭哧吭哧的呼吸大過斷續的訶詈,“你敢,你敢逾矩替朕做主……誰說要傳位十四……”

“噓,小聲些,隔牆有耳,我這顆腦袋還得多保幾日才好。”

公主打趣的腔調宛如開鋒卷刃,涼颼颼地捅入肝腸,刹那間,咫尺威顏委頓至前所未有的蒼涼,他極虛弱地攥住黃帛一角,克製著音量齒寒低吼:“放開朕!你滾!”

“我倒挺想滾的,也得滾條後路出來,畢竟你的好太子在城外糾集人馬,迫不及待想披龍袍。”

她一邊說一邊將官家放平,又伸手去拿詔書,官家拽著不放,痛苦得發力至唇口肌肉抽動:“逆子!逼宮的人分明是你!”

“那我這逆子,還要感謝官家心血來潮裝癔症,給我逼宮的機會。”她毫不費力拿回,垂眸閱卷,麵頰笑意病態,“字雖仿得天衣無縫,總要蓋印才作數。”言罷,飛快俯身摸向龍榻裏側的脂玉瓷枕。

是可忍孰不可忍。官家狂怒煎熬,死死拽住眼前的衣襟,嘶聲力竭:“你敢,你敢!畜生啊……你就這麼待老子……”

指尖碰到暗格中的玉璽,握入手前有那麼一瞬遲疑,她眯眼俯視他,潮濕的麵頰盡是一派陰寒的瘋顛氣。

她慢吞吞說:“畜生?誰說不是,應允嫁給秦恪時,早就是畜生了,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我日日哄自己,那是不得已,那是為給秦仕廉添堵。那你呢?你收下萬壽山,收下不可計數的真金白銀,卻賣了個畜生給他,你算什麼?你枉顧真相,抄斬俞家滿門又算什麼?”

“你!你不知好歹……你道我為何賜他爵位……那,那都是為了你,你與秦家鬧得那樣僵……咳咳咳……”他真氣壞了,突地急咳幾聲,滅頂怒火從胸腑倏然入喉,黑紅血線溢出唇角,顫抖的手終是鬆開她,憋不住地悶咳迎在掌心,盡糊一片新鮮黏膩。

他的女兒無動於衷,似個沒心肝的瘋子,甚至不再看他,隻顧朝那盜取他江山的黃帛上蓋印,然後仔細卷好塞入袖囊,彼時撥冗視線顧向他,神色多了一絲古怪:“多謝官家成全,可惜太晚了,你猜,為何吵成這樣,無人進來?”

官家咽喉仿佛被扼住,再罵不出聲,口中血沫艱難吞吐,表情可謂猙獰。

公主目不轉睛,自他眼尾打量過胡茬,心頭陡然空蕩蕩,兀自低喃道:“丹闕樓裏有三窈,二八嬌嬈,百媚生春,便是如此亦要使盡渾身解數留恩客,她們還重金求來一副秘香,喚作‘長相思’,能令男子興陽、歡美如仙。”

她似笑非笑道出玄機,“說來甚巧,初次見王美人,我便聞出‘長相思’的味兒,但你別怕,那頂多將你拖垮,掐著點要你命的,亦不知是哪碗藥……恐怕此時,他們都在外翹首以盼呢……可你還是別怕,黃泉路上,咱倆為伴,還能接著吵……”

被算計的悲酸已達極致,怎及她,用如此薄涼的語氣戳他肺管子,最是可怕,她肯告知一切,是因為太明白她今日所為無人能容,不論太子或十四,她怕他沒機會知道,她抱著必死之心亦要先讓他死不瞑目。

兒女皆虎狼,好得很呐。

官家含淚的雙目終於黯然失焦,似望著她,又似隻望著某處虛無。

那哀傷的模樣,令公主眼眸微澀,她略略閉目,複將玉璽置入瓷枕,彎腰將放回去時,官家齒間錯出令人驚悸的咯咯聲,“老子……地獄裏瞧著你,看你如何敗光這盜走的江山……”

他總歸是不平不甘,突地攢足餘力拂向她手。

李綏綏悚然一驚,慌張抓向脫手的瓷枕,然而玉落玉碎,帶著天子烈火澆灼的恨,聲若鏘金悲鳴。

殿外之人再不能裝聾作啞,腳步淩亂惶急,門口霎時間擁個水泄不通,甫見混在狼藉中四分五裂的玉璽,人人皆是一抖,神魂出竅般目光呆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