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池大伴尋到太液池,這回是十四皇子執釣,李綏綏坐觀,姐弟倆相談甚歡,近些便聽得仔細,他們是在議論當下打擊略賣的相關事宜。
池大伴如常展顏,輕喚公主,說:“昨兒,臣在庫房尋見些夜光鈿螺,品質甚佳,公主可方便移步福寧宮……”
公主不吭聲,池大伴立刻補充:“回頭貼於小侯爺帳中亦是極好的,小孩兒都喜歡鮮豔閃耀的事物。”
公主笑笑:“那多謝,我腿腳不便,勞煩大伴再走一趟,直接送過來。”
官家想握手言和,然而李綏綏不受抬舉,倒不是昨兒被罵氣性未消,最是惱,天子將問題因果及重心傾數轉移至略賣勾當上,還表決心般下詔令,要鋤惡務盡。
李綏綏對這等喪天良的買賣深惡痛絕,明麵注意力引在此,暗地已著人查太子。三言兩語打發走池大伴,她便繼續分理細節。
根據老四披露的線索,翟複秘密命人從城外暗道推至皇城內,收獲震駭,此處竟連接多處隱秘入口,諸如繡莊香鋪、酒館茶舍,甚至蹩腳市井。
京都號稱煙火百萬,街市本縱橫如織,加之水運四通八達,如此再添地下暗道,錯綜交通立刻層次複雜化,無疑為略賣犯罪提供地理優勢,這僅是罪惡久未能削株掘根的原因之一。
另,受害者礙於名聲或懼匪徒報複,多會選擇隱忍不報,譬如這回,僅也司徒四娘子一人自願站出來,如此助長案犯氣焰,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其三,他們那艘船屢次出入京都,誰人置籍給牌?京河雖百舸爭流,但船隻管理完備,尤其貨船,進出貨物清點,繳納商稅與力勝,又是誰人辦的?略人買賣無本萬利,想來是舍得打點。”
十四皇子聽罷,深感認同:“漕司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這就去敦促挨個審。”
然他大刀闊斧去,次日唏噓而歸,稱一名叫張尺的漕務提舉投河,生前將所賄財物悉數整理遺書旁,信中稱是他一人欺上瞞下、監守自盜,並懇求禍不及家人。
李綏綏對此薄露輕蔑:“他真要顧及家人,便該配合調查,何必畏罪自殺,罪加一等。”
十四皇子若有所思:“阿姐認為,張尺並非自殺?”
“自殺不一定自願。京畿漕運與河道並入漕司管理,是塊肥肉,還記得前大理寺卿劉明遠麼,為這塊肥肉落得革職抄家的下場,除他與張尺,隨隨便便一查都能扯出一窩子問題來,而漕司又由三司分掌,三司誰握,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想你深查,所以張尺不得不出來頂罪息事寧人……從前……”
李綏綏頓了頓,忽然垂目半晌,再開口語氣悵然,“早有前車之鑒,甚至有段時間,我天真以為隻要將爛根拔盡,便能清源正本,可現在悟了,病的不是京都,是官家,今人有過,不喜人規,他是護疾而忌醫,寧滅其身而無悟。”
“阿姐,不可如此說。”驚於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十四皇子就差沒硬著頭皮捂她嘴。
李綏綏卻注視著他,緩緩展顏:“可是沒關係,官家病了,但你還是好的。”
十四皇子一怔,意識到李綏綏是對他寄予厚望的,耳根略泛紅,並未拍胸脯誇下海口,隻是默然的,深深曲揖。
張尺的頂罪未起麻痹作用,十四皇子對漕司大小官員繼續深究,另一方麵,禁軍配合大理寺橫掃街巷清理各處窩點,一時都城轟動。
彼時,深居後宮的公主並不知或難以想象京都百姓對此的反應,沒有對打擊略賣的拍手稱快,卻背地裏閑說,綁匪是桅上捆雞毛,好大一膽兒,敢動天家女,又說那風流嬌俏的天家女,恁誰不愛,綁匪皆虎狼又不瞎,被綁幾個時辰,清白可在?
惡毒之言,傷人猶勝千軍萬馬。
幸或不幸,李綏綏沒機會知道,卻被水雀帶來的另一則勁爆消息所震。
“小冠嶺碼頭分指三道,其中一條老官道通往鐵礦,把守相當嚴格,我們擒來一人逼問,果然是此處在接收略賣的人口,因礦上軍官和勞工極多,又是封管,經年不出山,適才買入良人充妓……巧得是,我們碰上駙馬的人了。”
“秦恪?”李綏綏的驚訝是一波高過一波。
“嗯,沒去招呼,怕打草驚蛇,看樣子是在監視礦區,我便覺得更奇怪,於是混入一探。”水雀深抽一口氣,即刻又道,“可不得了,礦山內部竟別有洞天,兵器鍛造,演武操練,活脫脫一軍事要地啊。”
“這麼近?而且如此完備,怕不是一年半載能做到的。”李綏綏亦是一迭深呼吸,旋即很快想通,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竟是在這裏。”
她早先就懷疑過太子朝西夏人私購馬匹,雖無實證,但諸多痕跡可見。
譬如太子為人,他的疑心病及防備心完全承襲官家,手無實權不踏實;再譬如,養兵靠財力輸出,故而他大肆斂財。後者,李綏綏深有所會——彼時清風武館還未達到分店遍布大江南北的目標,就京都一主兩分店養力士的開支,每月得用兩家酒樓進項倒貼,何況養兵。
水雀道:“這件事捅出來,太子必然人頭落地。”
“太子被神諭逼上絕境早有異心,現在他未必怕事情敗露,所謂人急燒香狗急跳牆,你信不信,這事敢揭他就敢立馬擁兵入城。我就不明白,劫持四娘子和薊二也許能穩住薊無雍,這當頭,何必多此一舉拿我?我這人質的價值在何處?”
水雀不假思索便答:“這還有何好說,威脅官家唄。”
“我與江山,他肯猶豫一秒,算我輸!”
水雀沒忍住噗哧:“沒關係,我肯定選殿下,一秒不猶豫。”
李綏綏白他一眼:“莫說江山,倘若換我與你大哥,你選?”
水雀刹那間陷入無比迷茫的選擇裏,撓頭苦思半晌才回過味:“有如此混淆詭辯的麼,根本是兩碼事,換做駙馬與小侯爺,殿下選得出?”
李綏綏略笑,不答,又問:“目下,小冠嶺情況如何?”
“除了高度警惕,倒無異動。”
“嗯,你即刻命人去摸清小冠嶺的戰備情況,萬事小心,勿打草驚蛇,太子那邊也讓人時刻盯牢,你將事情安排下去,便回來找我,我現在去尋十四。”
水雀領命,正欲離去,又扭頭問她:“方才的問題,望殿下賜教。”
“又沒說必須選。”
“……”
“都要不可以?”
“……”
李綏綏在函德殿枯坐兩盞茶,心中亂麻稍捋順,才顧過神——十四皇子大概還在漕司。
直至天色盡暮,小皇子同翟複匆急趕回,李綏綏單刀直入將事情複述,又表示:“不管太子是否要瘋魔,寧枉勿縱,先設防。”
二人目光至始直勾勾盯著她,顯然難以置信大過疑惑,翟複道:“北郊十六萬禁軍,殿下認為太子有機會?”
李綏綏直言不諱道:“這正是太子狡猾之處,他將江徐清這顆棋子利用極致,江家本是偏向太子,加之江詠城、江徐清前後死,官家皆是趨利避害的態度,這對萊國公而言,是君先未顧念恩情……我所擔心,太子趁此遊說江家或早已達成共識,若萊國公推波助瀾,那十六萬禁軍便是我們的威脅。”
翟複神情微震,訝異道:“可如今吳中、北疆才是重中之重,太子不可能在此時奪位吧?”
李綏綏冷道:“他隻在意龍座歸屬,若在意這片山河榮辱,他當初便不會諂媚西夏人。”
翟複思量許久:“我認為,萊國公乃忠勇之將,就算齒寒,也絕不會做出領兵謀反之事。”
對萊國公的看法,他與薊無雍不謀同辭,但李綏綏是陰謀論者,想便想至最壞:“好,退一步講,萊國公想保黃花晚節,不會為虎傅翼,但他可裝聾作啞,他還可故意救駕來遲。”
翟複並不敢妄作論斷,但李綏綏所言茲事體大,他一時陷入深思,李綏綏轉顧保持沉默的十四皇子:“你怎麼想?”
十四皇子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苦笑道:“翟寺卿在此,阿姐到現在都未覺奇怪?”
李綏綏一怔,轉顧窗外,天色盡黑,宮門已落鑰。
十四皇子並未賣關子:“黃昏時,我便已同翟寺卿至福寧殿議事,是父皇突然發病了。”
李綏綏霍然蹙眉:“怎會?我瞧他比之前精神許多。”
翟複回過神,辭氣憂慮:“方才官家說著話忽然暈厥,經太醫施針轉醒,又口吐黑血,狀態十分不好,太醫雖未直言,但嘴唇一直在發抖,可能……”
“撐不住了?”李綏綏呼吸一窒。
翟複輕輕點頭:“不容樂觀,大約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這句話太突然,令李綏綏有些不知所措,她深深吸著氣,卻不知說什麼好。
十四皇子黯然道:“前幾年,父皇還隔三差五有精神晨練,去年開始,湯藥不斷,身體卻愈發不濟,我這些時日常在福寧宮,遇上太醫例診總要詢問一二,太醫稱,病無大因,隻是體虛疲乏,萬不該如此突然才對……”
聞言,李綏綏與翟複相顧一眼,心頭皆是咯噔——隻怕不是突然,而是有人迫不及待,官家若暴斃,誰人得益不言而喻。
見他二人雙雙鎖眉,十四皇子亦有些焦躁:“若此時,將太子私自屯兵一事告知父皇,父皇可受得住?”
翟複道:“太子慮周藻密,做足幾手準備,隻要他一日是儲君,是否靠武力繼位,後續皆可圓作名正言順。是以,無論官家受不受得住,都得講,臣這便聯合朝臣向官家再諫言。”
他向十四皇子略欠身,鄭重道,“十四殿下怕麼?這位子怕不好爭。”
“爭與否,太子都不會容下我與阿姐,我所擔心官家目下不會見外臣,又或者,根本聽不進去。”十四皇子話音一頓,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李綏綏,“但阿姐可以一試。”
李綏綏懨聲道:“沒試過麼?話不投機。”
十四皇子一瞬不眨看著她,隔了幾息,開口再道:“薊相說阿姐足智多謀,百折不撓,想做什麼一定有辦法,薊相還說,阿姐是十四的貴人,要敬之如母,更要善待阿姐家人,駙馬雖姓秦,但現在已得侯爵之位,那便是分家分戶。另,阿姐的外戚亦是十四的外戚,十四自當榮辱與共。”
話極委婉,意思再清楚不過,他在承諾保秦恪性命,並為俞家恢複清譽。
換做平時,這番說辭或讓人覺得是在討親近,而現在,李綏綏無端覺出一絲狡黠初綻在小孩心底,並悄然膨大著,談不上心悸,甚至麵無波動,她微微一笑:“徒托空言?你果然是跟薊無雍呆太久。”
“並非空言。”十四皇子的麵頰漸漸漲紅,卻加重語氣強調道,“阿姐望十四整肅朝綱,我銘記,阿姐不忘俞家舊案,我自不敢忘,必會還以公道。”
粒粒甜棗撒於要害,說好聽是表態,說難聽是談條件、更是威脅。
李綏綏不慍不怒,且鼓勵般點頭:“帝王修心術,善洞悉他人恐懼好惡,才能禦人製人,若以上條件是你開的,那麼很好,你出息了。”
口吻如是尋常教導般平靜,被誇的十四皇子卻羞赧垂首。
翟複顯然全明白過來,但不敢就姐弟二人的對話妄發一言,他沉默以觀,心底無不歎:天家果然無善茬。
李綏綏思忖片刻,遂做出決定:“你不也圖個名正言順麼,一道旨意罷了,行,助你。既你我已成交易,那麼就認真談交易,世事寡情,手足能為權相悖,盟友豈可信?你我,也別來虛的口頭承諾。”
十四皇子眼眸大睜,惶急否認:“阿姐,我豈會與你談交易,絕無此意,隻是目下情勢所逼,我……”
李綏綏擺手淡笑:“無妨,我的條件值價,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十四皇子默然半晌,這才輕聲道:“阿姐請說。”
李綏綏看了眼翟複,對方驚疑,還在猶豫要不要回避,她遂招手示意十四靠近,跟著附耳低語,翟複僅能觀神色,見得十四皇子紅潤的小臉漸漸蒼白,他的整個胸腔亦同被大石封堵。
“阿姐這是何必?”十四皇子聽罷,本能搖頭。
李綏綏卻望向窗外,眨了下眼:“你若答應,那當下棘手的問題便迎刃而解,時不待人,給你半個時辰考慮,若想得通,立字為據來永寧宮找我,我也不含糊,今夜找官家,明日尋萊國公,萊國公必然也樂意,如何選擇他不會糊塗。”
“阿姐……”少年人小臉哭喪,仿似被割去一塊心頭肉。
“作為手足,我隻是提醒你,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恒公溺臣,最終身死家衰……過去諸王稱孤,是孤立的孤。”這是李綏綏最後的忠告,話畢起身要走。
十四皇子跟著站起來,口中悵然呢喃:“可阿姐提這樣的要求,我可再信阿姐麼?”
李綏綏轉身回望,他看著她說道:“阿姐有勇有謀,若身為男兒,我想官家毫不猶豫會立你為儲。”
李綏綏友善展顏,半是玩笑回他:“雖說學以致用,你未免太快了些。”
十四皇子勉強回她笑臉,卻意有所指道:“阿姐這樣的人,不該在此束縛。”
李綏綏胸腔霎時一冰,她靜靜注視他,少傾,唇畔才恢複隱約笑意,然後懶洋洋回他:“知道啦,外麵天高海闊,我去便是。十四年紀雖小,然心有九竅,想來這位子會做得很穩。遑論我兒姓秦,從來不是你的顧慮。”
“望皇姐勿怪。”稱謂已變,十四皇子衝公主背影鄭重揖禮。
翟複自二人間突然的疏離感覺到,李綏綏應是漫天叫價了,意想不到的價,不該他知道的事他絕對不聞不問,該說的他照樣直言不諱:“十四殿下明知,前幾日公主是因何事遭到官家譴責,公主不豫,幾次推諉官家邀棋,官家也因此惱怒,他二人正鬧不愉快,她怎能再去提?更何況,廢立儲君之事,她本無立場幹涉,十四殿下屬實為難公主了。”
十四皇子略略咬唇,低聲道:“十七摔下閣樓,腿骨破裂,禦醫說會留疾,官家僅過問兩回,甚至沒去探視。而皇姐隻是扭傷腳,說了句思念駙馬,便將別人犯顏進諫,不厭其煩力勸的事辦成了。她與我們是不同的,她在官家心中風頭無兩,天大的錯,他都能原諒,為大啟,她隻消去低頭哀求,能有多為難……她,何嚐又沒為難我。”
聽來,竟是小孩爭風吃醋的話,翟複歎了一口氣,不再與之相辯,拱手說告辭,立馬拔足追上步履蹣跚的公主:“殿下不必太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