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霖端起茶碗,用碗蓋將茶葉撥到一側,飲下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同時也平複一下情緒,然後才開口道:“世人皆以為伏波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因其火器犀利,一炮糜爛數十裏,實在是一葉障目……”
“莫非孟良有不同見解?”
“確實如此,”說著話的劉大霖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澳洲人第一次出大殯的那個下午。穿上便衣便巾混入圍觀百姓中前去一探究竟的臨高縣丞吳亞回來之後向他惟妙惟肖地複述了現場的情形。
“……沒有戲班的鑼鼓吹打,沒有道士的羅天大醮,也沒有女人的痛哭哀嚎。儀仗隊的士兵邁著整齊的正步,持槍列隊。號聲一落,由兩名鼓手引路,軍鼓慢敲,兩匹從未見過的黑色高頭大馬牽引著一輛黑色的四輪炮車慢慢駛過,車上安放著一口簡單的素木棺材。馬蹄敲打著石板的路,和著緩慢的鼓聲。一切都是前所未見的,沒有什麼比這一切更能體現出哀悼和悲切,氣氛強烈得幾乎讓吳亞窒息。
“隨著一聲令下,七名士兵同時舉槍對空擊發,連發三次,清脆的槍聲嫋繞在山坡上,四周一片寂靜,在寂靜中,悲戚的號聲再次吹響,24個音節緩緩奏出,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流淚。
“棺木覆土,文德嗣元老親自念悼詞……”
講完這一段故事的劉大霖依然感慨:“任誰也想不到,這場隆重的葬禮,竟是為一個無名小卒準備的。”
“真的隻是死了個兵?”在場的同年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相同的疑問,他們從未從任何“知髡”之人那裏聽過這個故事,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後來我特地派人前去查驗,墓碑上所刻之名為李十三。”劉大霖道。
“當初不過是千金馬骨,收買人心而。”有人冷笑道,“我就不信,髡軍每戰死一人,就有如此的葬儀?”
“若說是一模一樣,倒也不是。”劉大霖坦然道,“但是軍人入葬,必有全套儀式,四季有軍人和學生灑掃獻花,年年如此,季季亦然,試問本朝武人,不說蒼頭一卒,便是官至總兵、將軍,身後朝廷可有此番尊崇?”
眾人默然,朝廷對武人並不看重,陣亡不過照例撫恤,身後哀榮頗為菲薄。至於每年祭掃更是隻能仰賴家人朋友。
“生有養,死有葬。兵士便能打仗,這原本就是應有之義。”劉大霖道,“學生以為澳洲兵製最妙者,當屬士兵委員會之緣由。”
“士兵委員會?”眾人聽著劉大霖口中不斷冒出的新詞彙,有點跟不上節奏。
劉大霖解釋道:“元老院所興之製,乃人人平等。伏波軍中各級別均設有士兵委員會,委員由全體士兵推舉數人組成。凡涉及士兵利益之衣食住行,都有監督查問之職,如主官有貪汙損害士兵權益,虐待士兵的,士兵委員會有權向上級主官乃至軍部提出上訴。一經查實軍官將受嚴懲。”
由於明末的風氣,士大夫多會研究一點兵書,無論是孫武、白起、韓信,還是衛青、霍去病、諸葛孔明,自古用兵如神者,軍令如山,動輒梟首以明法令,為將者甘與士卒同勞苦已是萬中無一。至於“以下犯上”更是大逆不道。所謂“以民告官,無罪即有罪”。
趙恂如忍不住拋出了疑問:“孟良所言實在匪夷所思,兵士平日裏動輒上告,長官毫無威嚴,如此則軍令難行,戰時如何克敵製勝?”
何吾騶卻道:“侯聖繆矣。孟良之意,排兵布陣、衝鋒陷陣,士卒仍須聽令於軍官,倘若其違反戰令,畏敵怯戰,依舊軍法難逃。”
劉大霖點點頭,道:“兩廣邊徼重地,軍政廢弛,行伍缺乏而廣州特甚。然亦不獨廣州,天下皆然。何也?屯田本古人耕守之良法,然內外都司衛所軍官,惟知肥己。或占納月錢,或私役買賣,或以科需扣其月糧,或指操備減其布絮,軍士蔽衣菲食,病無藥,死無棺,飲恨吞聲,無可控訴。潮州屯田最號沃壤,多為衛所官隱據,又為勢室占奪,督屯官索屯丁例金,又多侵漁,軍士安得不枵腹以待耶?正德以來,軍職冒濫,為世所輕。內之部科、外之監軍、督撫,疊相彈壓。五軍府如贅疣,弁將如走卒。李伯襄(李孫宸)登翰苑後,即轉為民籍,諱言軍籍。龍友兄當知我所言非虛。”m.X520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