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心情頗不寧靜,總覺得事事不遂人意,嘮叨的母親期望的眼神,沉鬱的父親難解的眉結、知心友人步履匆匆的背影、還有案桌上壓積的一摞摞永遠也寫不完的文稿……突然感覺心似乎跋涉了好久,很有些累了。於是有了一種到遠方飄泊的念頭。
簡簡地拾掇了行李,未向任何人作細細的道別,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去遠方的客車。當客車終於駛出站口,奔上寬敞筆直的柏油公路,幢幢高樓櫛比鱗次的城市與喧囂便逐漸被拋在腦後。約摸過了二十分鍾,眼前展望出的是大片大片綠色的田野和一望無垠的藍色的天空。我的心情頓時輕快明朗起來。
還是初夏時節,清晨的風絲絲地從臉頰邊滑過,像掬過一把洞庭湖水後的手感,涼浸浸的,但不冷。陽光還沒有出來,遠處山巒氤氳在蒸騰的霧氣裏,隻隱約可見凹凸有致的輪廓。田野裏還是一片破曉前的寂靜,沒有青蛙的鼓噪、夏蟲的吱鳴,也沒有農夫的吆喝,村姑的歌謠,不時而過的幾窪明淨的池水,清波不動地伏臥著,就連天空下停泊著的幾片陰雲,也似乎凝固了一般,一切像極了一幅靜止的山水畫,隻是從身畔低唳的風聲,在掠過一座座站台時,才覺著故鄉離得是越來越遠了。我的視線開始疲憊,剛才還興高采烈攀談著的人們已開始打盹兒了,車裏一片沉悶與死寂。我的心頭也像籠上了一片陰雲,初時的喜悅已化為烏有。
不知過了多久,車終於靠站了。五個多小時的坐車使我頭腦有些昏悵,睜開朦朧的眼睛,發現四周的環境空曠得有些陌生,喧囂得有點冷清,恍恍惚惚中下了車來,還未及細細咀嚼此刻的心情,我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闊別三載的老同學,這給我在乍到異地的無所適從中找到了一絲安慰。老同學接過我手裏的行李包,臉露驚喜,笑哈哈地領著我向出口處走去。我邊走邊窺著他的側影,畢業三年多了。他也確實變了,三年多的風吹日曝刷去了他臉上的幾分嬌嫩和稚氣,微微透出成熟之色。他身穿一套略大的西服,頭發梳得直直的,走路時有幾分做作的世故,學生時代的樣子完全沒有了影痕,想想自己現在大概也是這樣的吧,心頭不禁暗暗歎惜著。果然,老同學開口談道:“三年不見,都變得認不出來了。”還思忖間,公交車進站了,早等得不耐的人群躁動不安地往前推攘著,我也被卷入了這陣漩渦,待擠上車來,空位早已占滿,隻好挨著人群站著,後來不斷湧上的人流又把僅有的空間擠了個滴水不漏。在窒悶狹窄的空間裏,又經過了半個多小時的顛簸,我們在南湖濱下了車。
此時已是午間,火紅的太陽衝破層層霧氣的阻撓向大地恣肆地鋪陳,地麵上的溫度急劇上升,撲鼻而來的全是陽光炙烤的暑氣。我們選了處樹蔭坐了下來,腹裏空空的,卻什麼都不想吃;口裏澀澀的,涼水入口立即不見蹤影。沒有一絲風,隻是愈來愈濃厚的暑氣向全身圍籠。老同學一邊拭汗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起他工作的事情。突然我感到煩躁起來,站起來說:“太熱了,咱們換別處去坐吧。”
老同學不明白我為何突然不高興,隻是一個勁地囁嚅著:“哎,都怪這天氣,也真熱煞了人。”我看著他故解人意的樣子,頓覺意興闌珊。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兩聲賣菱角的吆喝。我心頭又是一喜,菱角算是此地的特產,我饞涎已久的。於是我快步向那攤上走去,問了價錢,倒也便宜,一元五角錢一袋,我要了兩袋,可剝開吃來卻是味同嚼蠟,與想象的有天壤之別。老同學告訴我此地賣假貨的很多,專嗑那些前來旅遊的外地人的錢。我不禁又是詫異又是惋惜了。所幸腰間的手機驟然響起,阻止了我脫口而出的氣憤,是家裏人惦念著我打電話來了。於是心頭掠過一絲暖意,匆匆地撥通了電話,另一頭就傳來了母親熟悉的溫柔的聲音:“婭婭,平安到了吧,天氣熱,別玩得太瘋了,記得早點回來噢……”母親重來複去的叮嚀聲此刻入耳卻極其舒逸,像一股甘涼的汁露沁入心田,流遍全身,夏日的暑氣和剛才的煩躁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我於是提議遊船去看煙雨樓。這座素有南湖八景之最之稱的煙雨樓名聞遐邇,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不知迷醉了多少顆求真驛動的心,而中共一大會議留下的曆史的景象又給其添上了一層莊重神秘的色彩。即便如此燥熱的夏季,這裏照例徜徉著不少前來散心放逐的遊客,興致勃勃地觀光留影。我和老同學買了票,走上一隻泊岸的船。南湖的船很大,寬敞的船,弧形的頂,疏疏的欄幹,支起了一方足可容納三四十人的避暑勝地;船雕鏤得頗細,藍藍的窗格上刻畫著龍飛鳳舞的紋影,映著一塵不染的透明玻璃,令人起柔膩之感。而站在甲板上,看畫舫撥瀾的壯闊,接受湖麵上習習荏苒的風的沐浴,眼界空明、心境豁然。漸漸地可以看見湖的中央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島嶼,湖光山色掩映下的古色古香的樓宇飛簷,那就是煙雨樓了。若果是煙霧繚繞的初晨,人們或許會產生海市蜃樓的錯覺了!但這隻是略略的輪廓,直到船泊了岸,我們才完全地看清了煙雨樓的全貌。湖心島上依勢錯落著一排精雕細琢的樓閣,以煙雨樓為最高點,樓的構造清雋而雄偉,飛簷挺拔、雕梁宏偉,與島上的扶疏果木、簇錦鮮花顧盼生姿,相映成趣。從起點清輝樓入口,前可直達主樓煙雨樓之門檻,南可通往古物博覽的監亭,西則可伸展到孫中山遺跡的來許亭,每個亭樓與通道均有大量的名家手筆、曆史勝跡。可以說,一個閣樓就是一處藝術的殿堂,一段曆史的重載。隻是經過數次戰亂修葺後,曆史的痕跡已淡化了許多,反而更多顯露出人工的斧鑿。不知何時,我發現老同學不見了,原來我過於沉迷其中,竟沒覺察到身邊的變化。然而當我登上煙雨樓頂,憑攔遠眺,將遠山近水一一盡收眼底的刹那,我看到了他。臨江而臥,手裏燃起了煙卷,百無聊賴地向湖中投石。我驀然省悟了,他對於這些曆史與藝術是沒有多大興趣的。獨佇於這南湖之巔,但見眼前湖光飄渺、天地悠悠,竟有些不勝寒卻了。我又想起了老同學的變化,就如同現在的距離,是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相融通了。我不禁懷念起幾年前故鄉的那個雨季了。那也是一個湖,我與知心友人相攜遊冶,沒有畫舫淩波的舒逸,沒有如許寬闊得空靈的湖、如許清涼得怡神的風,也沒有名噪四方的亭台樓榭,東湖不美,但其古樸清新的氣質以及知心友人的盎然笑語卻直驅入心海深處,激宕起思想的浪潮和感情的共鳴。與此時此地的情景確乎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