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金印/第一章 兌糖客(2 / 3)

原先,鄭洞灣住著鄭顯紹及其母親、妻子紫燕三口之家。鄭顯紹也算是芙蓉陳姓人家的佃戶,逢農忙季節,鄭家人也為鄰村的農民犁田抓點額外收入,因此平時別人都叫鄭家人為牛客。五年來,惟一的變化是顯紹多了兩個兒子,大兒子雲軒,二兒子雲樓。

哈聲貓醉心於才女紫燕,可她居然下嫁給茅棚廠裏的呆子鄭顯紹,還生了兩個兒子,小的居然也已3歲了,這一點想起來心裏就像醋壇子倒了一樣,那個酸勁非常難受,再這樣想下去,做人沒有多大意思了。

哈聲貓曾在戲班裏跑龍套,在演戲時玩口噴火焰特技,不慎被洋油嗆壞了嗓子,落得發聲沙啞,像哈了聲的貓兒。這以後馮家灣發生一場瘟疫,他家隻剩下他與他弟弟馮升麥。弟弟種田,哈聲貓離開戲班單靠兌糖掙錢以添家用。哈了聲以後他還特別肯說話,愛唱,他原名“馮升芒”與“哈聲貓”又諧聲的,芙蓉人為他起個“哈聲貓”的綽號。後來,誰也不去對他的名字深究,兌糖客自己也從不提起過自己的真名實姓了。他家三代都是兌糖的,兌糖客算是下末之人,別人對他家幾代人的稱呼,向來是有綽號叫綽號,沒綽號就叫兌糖客的,輪到哈聲貓這一代兌糖的,直呼兌糖客為哈聲貓,也沒什麼貶低的成分。後來,哈聲貓的綽號被別人叫慣了,連他自己也自稱哈聲貓,常說我哈聲貓怎樣怎樣。更可笑的是,多年前他在芙蓉村兌糖時,隔三岔五、遮遮掩掩地說起自己的家族史,隱隱約約說自己與芙蓉陳氏是有淵源的,稱芙蓉人是自家人,而在芙蓉附近鄰地他幹脆就稱自己姓陳。

自從紫燕下嫁到鄭家時起,哈聲貓就經常擔著糖籠往山溝裏鑽,好在鄭家栽了許多棕樹,棕櫚絲上割下來的下腳料棕櫚鞭可以兌糖給孩子吃,還可以兌針頭線腦之類的東西,在外人看來兌糖客在鄭洞灣還有買賣可做的,而不至於被人懷疑腦裏有毛病。鄭洞灣也因兌糖客的經常光顧而多了一份熱鬧。

雲軒感覺兌糖客馬上就到,一邊嚷嚷什麼,一邊去階簷坎上拾掇棕櫚鞭,弟弟雲樓跟在後麵流口水,直嚷:“大姐,糖,大姐,糖糖。”

大姐其實就是大哥。阿婆教雲樓管大哥叫大姐,寓意女孩子命賤,男孩子當女孩子看,好養。

哈聲貓從鄭洞灣口往裏走,隻見鄭家屋前的棕樹統統被新剝了一茬,隻剩一些白嫩的頂芯,有些疑惑。怎麼剝得如此煞心?看樣子這些棕樹難以度過嚴冬了。微風吹過,扇形棕葉像戲台上落難公子顫抖的扇子,讓人看得悲愴。

兌糖客的糖籠未擔到聲音先到,一陣鈴聲敲擊過後,操著沙啞的嗓子邊唱邊進入鄭家道坦。“哎,破鞋頭,豬頭骨;雞肫皮,棕櫚鞭,舊銅舊鐵破布末。都要都要,都要嗬。”他故意邁著台步,並讓扁擔頭的糖籠一上一下彈出很大的幅度,試圖用唱款營造一點熱鬧的氣氛,更主要是企望引起紫燕的注意。

哈聲貓中等身材,國字臉,皮膚曬得黝黑,略有點發福,鼻梁卻是高高的,濃眉,目光有神,有點兒仙風道骨。他的糖籠剛在屋前道坦歇下,雲軒抱了幾條棕櫚鞭與雲樓一起擁了過來。哈聲貓麻利地將寬大鋥亮的鐵鑿放到大盤麥芽糖的邊沿,用同樣鋥亮的鐵質小榔頭丁零當啷敲了幾下,兩條片的糖就像帶鋒的花崗岩碎片一樣,脆生生地被鑿了下來。雲軒說:“兌糖客,你手僵了?”

這“手僵了”是兌糖這一行業的專有名詞,意思是嫌他下手不大方,糖打少了。哈聲貓知趣地再次“丁丁”打了較小的兩條塊糖,順手堵住兩孩子的嘴。雲軒還不肯走,哈聲貓念:“丁丁小妞丁小妞,卯丁,卯丁,丁!丁!丁!”最後三個“丁”字念得一個比一個鏗鏘有力,念到最後一個“丁”時,他作勢要撕雲軒耳垂上的銀丁香。

雲軒逃了。這銀丁香是阿婆把他當女孩子養的一個標誌,他保命一樣地護著。雲樓步履不穩地跟著他逃,同時雀躍地叫:“哦,哦。”

哈聲貓酸酸地看著他們遠去。說實在的,自己要是有這麼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也不枉此生。紫燕生的孩子冰雪聰明,將來肯定有出息。

紫燕似乎有意表現得大方些,走近哈聲貓。哈聲貓有些受寵若驚,迫不及待地與紫燕打招呼:“阿燕。”他越發覺得她是天仙。紫燕的左鼻翼上有黑色胎記,胎記從鼻翼向臉顴上淡化,看起來臉上有一大片的烏星,哈聲貓卻視此為美——正因有此胎記才顯強烈的嫵媚而超凡脫俗,有如絕妙的戲劇臉譜!

紫燕聽他這打招呼的聲音沙啞而有點肉麻,不由眉頭一皺。

“嘿嘿,飯吃過……有一會了吧?”兌糖客見到紫燕就有些木訥了,無話找話。

紫燕見他怪不自然的,又不忍心不理,隻是出於禮貌看他一下。她意外地發現他不穿長衫了。自從辛亥革命以後,民國臨時政府改革製度,推崇民主、自由和平等,官員不再稱為老爺,百姓見官也不再下跪,男人們剪去辮子。沒辮子不穿長衫的哈聲貓少了許多窮酸氣,精神多了。紫燕再看他一眼,打量他有什麼值得許多姑娘為之傾心的品質。看他一臉褪了色的英俊,揣測在後生正當勢的時候,可能也是非常俊秀的。紫燕似乎站累了,看一眼階簷坎上的蒲團,嫌髒,堅持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