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金印
第一章兌糖客
兌糖客肩挑圓形糖籠擔子快步鑽出芙蓉村西巷門,就像蛇蛻了一層殼一樣,頓感一絲清涼。剛才還痛心疾首的他,現在竟恨鐵不成鋼地發起牢騷來:“芙蓉村敗了,陳家沒能人了……滿清王朝氣數已盡,芙蓉村豈不也是累卵?”時而幸災樂禍般聲嘶力竭地高叫,“完啦,完啦。”
這個神經兮兮、說話哈聲嘶啞的兌糖客不是別人,正是馮家灣綽號哈聲貓的馮升芒。
這是一個晴暖的冬日下午。芙蓉村後垟麥苗已基本出齊,被摘光了桕籽的烏桕樹顯得很光禿。田頭田尾,土墩旁,烏桕樹下,到處都有苞黍(玉米)稈堆放。風不小,塵土飛揚,有些裹著塵土和敗葉的螺旋風在田野裏迅速旋轉移動。
兌糖客將糖籠擔子換肩時猛一抬頭,前麵芙蓉岩似乎比平時高了一截。他意識到一點什麼,便緘口不語,低頭看著路心,一路繼續急速西行。
馮家灣東距芙蓉西巷門二裏,西距鄭洞灣一裏。他穿過芙蓉後垟到達馮家灣地界時,也不過家門,直奔鄭洞灣。才到瓜山腳,半裏之遙的鄭洞灣鄭顯紹一家便引起一陣騷動。
鄭雲軒這小子首先聽到兌糖客發來的信號——一連串用打糖錘敲擊打糖鑿發出的丁零當啷聲,興高采烈地又叫又唱:“阿婆,哈聲貓來了。台台七台衣台鏘,台台七台衣台鏘……”
兒子提起哈聲貓,陳紫燕心裏便有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她一手搭在露筋的舊黑門板上,正欲提腳邁出門檻,隻聽婆婆糾正孫兒的話說:“哪來的哈聲貓?無空白地講一套的,又是你想糖吃哩。”
雲軒說:“騙你的話我太上彌羅狗生。”
“阿彌陀佛!”老太婆一宣佛號,鄭洞灣逼仄的山峽似乎開闊了許多,鄭家陰暗的茅棚廠也似乎亮堂些了。
“一定是哈聲貓。不是哈聲貓的話,我尕雞割了三年不撒尿。”雲軒堅定不移地發咒。
老太婆心痛:“人種哎,種種,你千萬別這樣說啊寶貝哎,尕雞留著做種的喲。”
“這些髒話一定是他爸那裏學來的。”紫燕生氣了,“上山的鳥兒叫不好,下山的鳥兒才應不好。”
婆婆說:“真是沒好種,孬種傳三代!”話裏話外,似有幾分得意,幾分寵愛。
聽婆婆說起這根源性的話,紫燕想起丈夫教兒子說髒話那副洋洋自得的無賴相,連呼吸都氣得急促起來,但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必跟丈夫生氣呢?自己生氣他不生氣,為這點小事生悶氣,整個下午的情緒都會變壞,罷了。估計哈聲貓真的能夠到來,她的心情平靜下來,款款步出門口,用手掌做成一個甌兒的形狀,支在耳朵唇上聽,果然聽見了“丁丁兒丁,丁丁”的曲調。鄭洞灣地底下有條純黃泥層直透到芙蓉門前垟。兌糖客這種招徠生意的金屬撞擊聲,從不遠的瓜山腳通過泥層傳過來了。她對婆婆說:“媽,是《定軍山》的調子,真是哈聲貓哩。”
哈聲貓穿過瓜山腳,前麵鄭洞灣就在視野裏了。鄭洞灣坐落芙蓉岩斜對麵大臀山與下宅山夾峙的山灣裏,其南麵與橫坑溪接壤。灣外口有個山洞,相傳從前常有野豬娘從洞裏領出整窩的小豬仔,這山洞就被叫作豬娘洞;地以洞名,整條山灣一度都叫豬娘洞。豬娘洞外麵有一塊形如硯台的大石頭上,泉水不涸不溢,似乎預示著風水寶地文脈未斷。芙蓉村的文人墨客把所有的地名都文雅化,豬娘洞也毫不例外地被改名為硯瓦槽。自從鄭顯紹這一家人從橫峻搬下來居住以後,芙蓉人才將這山灣改名鄭洞灣,寓意這是姓鄭人住的一條山灣,灣口還有一個豬娘洞。
灣裏一條水坑滋養著芙蓉人幾百畝的梯田。田邊、矮山到處都是衰黃的茅草,山半腰以上卻盡是墨綠的柴林。大臀山、下宅山上,有芙蓉人的山地、祖墳,以及楊梅、鬆、杉、山茶等樹林。層層梯田,長著嫩綠的麥苗,哈聲貓看了心裏有說不盡的愜意;低窪的稻板田裏,紫雲英綠裏泛紫,像山娃子被太陽曬紅的臉,道不完的親切。聽流水潺潺,哈聲貓想起五年前到鄭洞灣的情境。那一年的重五節,為了拔水菖蒲而來。五年來,鄭洞灣還是老樣子,偌大一條灣,除了那座高嶺殿,一直隻有鄭家一座茅棚廠。可是五年來,鄭洞灣始終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水坑沿山穀自北向南流,到山灣將要出口的地方,水流遇到一個大石頭橫臥阻擋,便拐了一個直角的彎向西流去。芙蓉人稱這大石頭為“鼇”。鼇頭不高,芙蓉人往西打條弧線型水壩,將水引到橫坑溪裏,在鼇頭南側的黃泥岡上挖出一個坪,鄭家那三間被人戲謔為“三間碓”的茅棚廠就建在這個鼇頭坪上。鼇頭的地形險要,如果不是茅棚廠,別人還以為所建的是平水王廟之類的廟堂呢。茅棚廠坐北朝南,東麵一條小路從屋橫頭石砌山嶺開始爬高,並在屋的東北角不遠處開叉,一條叉路通向下宅山,一條叉路沿水坑邊走一段後直抵大臀山。茅棚廠東南角一條黃泥小路從石砌山嶺邊分叉通進屋前道坦,在茅棚西北角穿過水坑向北通到一片較為平緩的山田,然後又與通往大臀山的小路合攏。
三間茅棚廠的當中一間,打著一口單眼帶湯罐無煙囪的鑊灶(俗稱燂狗灶),算是灶間,兩邊兩間當臥室。茅棚廠簡陋得每扇門窗都關不密縫。東麵石砌山嶺高過屋脊許多,利用山勢,靠著東首山坎還有兩間半單簷撇的灰寮:北首半間安置茅坑,中間關兩頭黃牛,南首一間放飼料、柴火等。茅棚南麵的階簷坎上,西首放犁耙,東首設一個雞塒,養十來隻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