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上橫峻
臘月廿四下午,哈聲貓又把糖籠擔到鄭洞灣,隨來的還有那頭黃狗。紫燕見麵就問:“吃飯了嗎?”
“吃是吃了一點兒。”哈聲貓知道她問的是夜飯。其實他沒吃夜飯,這樣回答給自己留有餘地,萬一人家不請吃飯,也不失麵子。
紫燕這話卻完全出於禮貌,也不管他吃了飯沒有,打了招呼後隻管把他晾在一邊。
俗話說,廿三撣棚壅,廿四趕長工。嚴格意義上說,臘月廿四就開始過年了,有人甚至把冬節(冬至)就叫做小過年。臘月廿四要撣塵,清洗家具、房屋以迎接春節的到來。屋裏所有的東西盡管舊得發黑,也都被老太婆擦得發亮。她生怕大家閨秀出身的新婦嫌憎她髒,在略微帶點誠惶誠恐的同時越發注意衛生了,以至鄭家與普通種田人家相比,總體上少些肮髒的油膩。廿四夜是芙蓉傳統祭拜鑊灶佛爺(灶君)的時間。這天夜裏,相傳鑊灶佛爺要上天庭,向玉皇大帝如實彙報本灶人家一年來所幹的好事和壞事。
老太婆折來一大抱的香樟樹枝,在門口呼喊兩個孫兒。雲軒、雲樓雀躍歡呼著跑出來:“嗬嗬,燂春囉,燂春囉。”
阿婆點著香樟樹葉,樹葉還是全青的,卻也燒得劈劈啪啪非常旺火。顯紹抱起兩個兒子,樂癲癲地躍過火堆,表示淨身去了汙穢。然後,阿婆牽著兩個孫子的手打拍子念:“燂春燂毛鬣,燂燂田垟好種著,五穀燂滿缸,貓兒燂眼光,老鼠燂瞙瞊,牛羊燂興旺,人丁燂安康。”
顯紹接上去念:“大字頂一本是天,灶龍府君在灶前。好話且奏玉皇殿,一行白鷺上青天……”
雲樓雙手蒙著耳朵,看雲軒放了三個雙響炮仗。
哈聲貓感覺自己被冷落了,顧自生起灶膛的火,打開糖籠拿出一包蠶豆,倒到鑊裏炒田螺一樣動手炒起來。蠶豆快熟未熟之際,他就招呼大家:“吃麥麥囉,吃麥麥囉。”
臘月廿四夜有吃炒貨的傳統,哈聲貓的蠶豆來得及時,大家都圍到灶前灶後吃蠶豆麥麥。哈聲貓瞟一眼紫燕,竟沒頭沒腦地說:“這鑊灶佛爺啊,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從前有一戶人家,將蒲瓜切開,摸了些蒲瓜籽放鑊裏煮飯湯,還雜了一些紅莧菜。鑊灶佛爺看到了,以為蒲瓜就是人頭,看灶頭的‘人頭’被劈為兩半了,以為鑊裏的蒲瓜籽就是人的牙齒,還以為紅莧菜煮下的鮮紅湯色就是人血,就上天彙報說,這家人不好了,殺人吃人了。結果這家人就被派下來的天兵天將滅掉……”
全家老少大都聽得饒有趣味,惟獨紫燕知道哈聲貓在無話找話,又有別的圖謀了,便皺起了眉頭。哈聲貓識得征頭,轉口說:“年底,”怕紫燕未領會,強調說,“年底,我跟顯紹再去辦一趟年貨。”為了掩飾心內的慌亂,伸手去拿銜在顯紹嘴上的煙筒。
紫燕知道他說辦年貨是指去橫峻,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哈聲貓拿著煙筒抽一口,又遞回給顯紹。都說煙酒不分家,即使是陌生人,煙癮來了,碰著方便就拔一口。紫燕對這種“拔煙”的惡習卻尤其看不慣,習慣地又皺了皺眉頭。
遙想橫峻,茅草黃得像皇帝的龍袍一樣耀眼,山壟的陰麵已有白色積雪。她不願有人在心目中最美好的橫峻拿槍亂打、拿鋤頭亂挖,卻又無可奈何,因生活所迫又希望顯紹能去橫峻,並有所收獲,隻是哈聲貓老是像鬼燈一樣在眼前旋來盤去的,想甩也甩不掉,有些無奈。顯然,自己就是不同意顯紹去,他總會想辦法哄顯紹去的。考慮一下,隻好順水推舟地說:“橫峻是被芙蓉宗譜稱為雲霓峻的地方,是當年陳虞之下代避亂的地方,也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小時候,看周圍四麵環山,以為天就是這麼大的,後來從書上得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從知道世界很大以後,便下決心長大以後一定到山彼麵瞧瞧,雲霓峻自然是最想去的地方。從前顯紹每次從橫峻下來,都帶來些野果、竹筍之類的山貨,這說起來真讓人想不通,橫峻是鄭家祖居地,你鄭家發哪根神經,幹嗎非要下山呢?”
這次上橫峻,哈聲貓完全是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下午剛到就拿著一張圖,冒著細雨出去,對小球山模樣的土墩用腳步量量,對各條水坑比比劃劃,直比橫對,嘴裏念念有詞:“新七門與老七門哪個重合?……三間灰寮……有幾個小球山潛地串珠而過……”猛回頭,發覺顯紹盯著自己看,急問,“你看著我幹嗎?”
“紫燕吩咐的,”顯紹麵對突如其來的發問竟然實話實說。“她叫我看著你。”
“都給你攪亂了,簡直是一團糟。”
“你肚痛別埋怨刺瓜。警告你,別打橫峻金子的主意。”
哈聲貓冷笑:“真是笑話。”
這話讓顯紹弄不懂哈聲貓是否認在尋金,還是承認自己有權利在橫峻尋金。兩人吵了一陣,雙方懷著敵對情緒悶聲吃了夜飯,一夜無話。第二天,竟是豔陽天,屋內透亮。哈聲貓還在跟顯紹慪氣,顯紹卻把小磨擦所帶來的不愉快早已拋到山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