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怨我怨得那麼深，她卻說，若重頭再來，她還是願意嫁給我，繼續愛我，繼續怨我，繼續……讓我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說到此處，嶽處機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從紅蓋頭下抬起頭來，向他含羞一笑的年輕妻子。洞房花燭夜，他向妻子許諾，嫁給了他，這輩子必保她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他新婚的小妻子卻絲毫不落後地反答：“娶了我，我也保你這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憶起往昔，他感慨喟然，沉默良久才抬頭望了一眼女兒，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娘很傻？”
嶽行簡沒有回答。母親愛父親，誰都知道。就算母親如何教導她，對夫君隻能敬不能愛，但母親自己卻是這麼多年，始終堅定如一地愛著父親，不管父親身邊有著什麼新人。這樣的母親，當然是教她瞧不起的。她雖愛自己的父親，卻打心眼裏不覺得他是一個好丈夫，夠聰明的女人都該離得遠遠的才對。
“你大概不知道，當初你大哥出世時，你娘要休夫。你二哥出世時，你娘一狀告到了皇上那兒，告我對皇上不敬，有謀反之心。”
嶽行簡聞言猛地抬頭，目瞪口呆。休夫已然想象不出，告夫君謀反，這是……想玉石俱焚麼？
“我多年功勞爵位付諸流水，成了白丁一個。”嶽處機沒有絲毫生氣，反而微笑道，“你娘怨我，她明明白白地怨。愛我，她也明明白白地愛。若非想的清楚，丫頭，她不會為我再生下你。若非想的清楚，她不會明明怨得不得了，卻還願意繼續嫁我。我知你不喜你娘對我這般‘沒出息’，但她至少有一點是你比不過的。那就是，她不是因為怨我，所以厭我；不是因為愛我，所以想繼續愛我。她知道她為什麼愛為什麼怨，也知道她愛的是什麼，怨的是什麼，她能很明確地說出來，她從沒有逃避任何痛苦，也沒有沉醉任何幸福。丫頭，你若能學到你娘這一點，爹也就放心了。”
嶽行簡並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話，她不知道為何父親非要同她打這種隱語，父親既然放不下她，為何非要執意赴死？既然想告訴她明白道理，為何不幹脆說清楚？既然痛苦，為何不逃避？既然幸福，為何不追求？這有什麼錯？
她百思不得其解，屋前屋後整個嶽家大宅裏閑走著。春日陽光不烈，她卻是想出了滿頭大汗，想的頭都疼了。有什麼變，有什麼不變？不是一幕了然的麼？她想做的什麼都沒做成，她要避開呂頌遙，最終還是嫁給了他。她想救父親，父親卻還是執意要死，她能做什麼？什麼變了，什麼都沒變！那些零絲的小變化有什麼用？什麼都沒變！
你沒辦法改變爹的結局，那是因為爹還是爹啊。爹沒變，你又怎麼能妄圖改變爹的結局？
嶽處機的話忽然又撞進了腦海，嶽行簡呆了一呆。是這樣麼？因為人沒變，所以結局沒變。可是，為什麼黃子非的結局變了，秀珂變了，因為她們都變了麼？哪裏變了？她也變了呀，為什麼她的結局卻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難道其實是因為……她也沒變？
她從重生之初就想改變自己，其實一直沒有改變？
她沒有改變嗎？上輩子她居於閨房學女學，如今她走出院子學政史；上輩子她在後宅與女友繡花，如今她走出家門同男子論天下；上輩子她一心一意隻對那個男人，如今麵對他的負情她無動於衷；上輩子她困在深宮等著家族滅亡，如今她積極籌劃著將來的造反；上輩子誰對不起她，這輩子她都有能力報複回去，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她沒變嗎？沒變嗎？哪裏沒變？還要改變什麼？
她想的如此痛苦，想的頭都疼了，想的筋疲力盡，最後無力地在旁邊亭子裏歇下，望著湖麵清風漣漪，世界如此美好，她想，歇一歇，歇一歇，放鬆一下，回頭去再繼續好好生活。
但是，放鬆永遠隻是給那些已經想清楚且目標明確的人準備的。沒想清楚的人，再多的放鬆都隻是逃避的借口，還是沒有辦法好好生活。因為現實不會因為你放鬆了一下就能改變，你也不會因為這個放鬆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嶽行簡依然很痛苦，她不知道她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麼父親執意讓她去想那些問題。
“行簡？”正當她茫然無措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溫柔的呼喚，她回過神來，循聲望去，隻見母親鄭祁穎正朝這邊走來，身邊跟著秀珂。秀珂見到她，有些局促，但還是輕喚了一聲：“小姑姑。”
嶽行簡望著祖孫倆這一副天倫美景，不自覺地又想起了上輩子。當初未嫁之時，她是母親的驕傲，總是跟著母親，陪母親說話，聽母親教誨，她尊敬著母親，孝順著母親，將母親的話奉為金科玉律。但母親教的一切都沒有讓她有半點好生活，重生後，她懷疑著這一切，對母親也瞧不起了來。像這樣母女倆結伴說話的情景，真是連想都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