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湖州,胡雪岩就為王有齡接到知府衙門去住,雖隻是小別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無法言喻的喜悅,心裏各有好些話,卻還沒有工夫深談,為了禮貌,也為了切身利害關係,胡雪岩先要去拜兩位“師大老爺”。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壽門和楊用之各占一座院落,辦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齡陪著他,先去拜訪秦壽門,歡然道故之餘,向胡雪岩深深致謝。端午節前,他有一份極豐富的節禮,包括兩石白米,一擔時新蔬果,還有十吊錢,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經從杭州寫信告訴了秦壽門,所以這時對胡雪岩的態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我發濕氣戒酒。”秦壽門說,“今天要開戒了,陪雪岩兄痛飲一番。”

“好極了!”王有齡接口問道,“老夫子,你看我們在哪裏替雪岩接風?”以常理來說,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東道主,問到這話,秦壽門便知有深意在內,想了想笑道:“東翁莫說出口,我們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條路。”

於是秦壽門取管筆,撤張紙,背轉身去,悄悄寫好,王有齡如法炮製,把紙條伸開來一看,一個寫著“則行”,一個寫著“木易”,兩人哈哈大笑。“木易”是楊,“用之則行”這句成語,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楊用之那裏去喝酒,有何可笑。

“我來告訴你。”王有齡說,“楊老夫子有極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幾天,已經納了寵了。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賢惠能幹,我們今天就擾他去。”

口說“擾他”,其實還是王有齡作東,他叫個伺候簽押房的聽差李成,備一桌翅席,抬一壇好酒,送到楊用之那裏。胡雪岩卻是別有用心,此刻正用得著楊用之的時候,有些結納示惠的機會,不肯放過,找個空隙,把王有齡拉到一邊有話說。

“楊老夫子納寵,該送禮吧?”

“我送過了。”王有齡說,“你可以免啦!”

“禮不可廢。”胡雪岩說,“而且禮不可輕。”

王有齡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點點頭說:“也好。你打算送什麼?”

“總以實惠為主,我想送一副金鐲子,趁早去辦了來。”

“不必這麼費事,我那裏現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過,”王有齡放低了聲音,指指裏麵:“可不能讓他知道!”

這是指秦壽門,胡雪岩報以領會的眼色。於是王、胡二人托詞換衣服,暫且告別,與秦壽門約好,準六點鍾在楊用之那裏會麵。

而胡雪岩五點鍾就由李成引領著,到了楊用之那裏。人逢喜事精神爽,楊用之那番紅光滿麵,春風得意的神情,看來著實令人羨慕。

“啊,老兄!”楊用之拉著他的手,親熱非凡,“不敢說是‘一日思君十二時’,一靜下來就會想到你,倒是一點不假。如何,寶號開張,營業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氣色好極了!想來賓主都很對勁?”

“那還用說。我與雪公,真正是如魚得水。”

“對,對!”如魚得水。”胡雪岩笑道:“聽說老夫子另外還有魚水之歡?”

楊用之哈哈大笑,向裏喊道:“錦雲,錦雲,你出來!”

不用說,錦雲就是他的新寵。門簾啟處,走出來一個麵團團如無錫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靦腆的向客人笑了笑。

“錦雲,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爺,見一見!”

“啊,胡老爺!”錦雲把雙眼睜得滾圓,將胡雪岩從上青到下,然後撿衽為禮。

“不敢當!”胡雪岩朝上作了個揖,順勢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紅紙包遞了給楊用之,“一點點薄禮,為如夫人添妝!”

“不,不!沒有這個規矩。”楊用之極力推辭。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說,這是送如嫂夫人的,與老夫子無關。”

這一說,楊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裏,才發覺是一副鐲子,卻不知是金是銀,隻好再叫錦雲道謝。

“禮太菲薄,老夫子暫且不必打開,也不必說起,免得叫人笑話。”

這一說楊用之也有數了,把那個紅紙包拿在手裏,顯得為難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深深一揖,把紅紙包塞入衣袋。

這番揖讓折衝剛剛完畢,王有齡和秦壽門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錦雲作話題的調侃戲謔。然後開席,胡雪岩首先聲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齡首座,而王有齡又要遜兩位幕友居上席,謙讓了半天,還是王有齡居首,胡雪岩其次,楊用之坐了主位,同時也叫錦雲入席。

賓主的交情都夠了,不妨脫略形跡,錦雲的脾氣極好,說話總是帶著一團甜笑,而且溫柔殷勤,所以這一席酒,吃得秦壽門醺醺大醉。王有齡心想,這是個機會,由阜康代理府庫的事,他已經跟楊用之提過,此時正好讓他們去深談,因此他起身告辭。

“你們談談吧!”他說,“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隻伯雪岩兄也困了。”楊用之的話,出人意外,竟無留客之意,好得下麵還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展雪岩兄來吃點心,湖州的點心,著實講究,來試試小妾的手段。”

“好好!一定來叨擾。”

“東翁有興也請過來。”楊用之又說。

“謝謝!”王有齡當然不肯來,而且也正好有事:“東鄉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鄉驗屍,不來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應邀赴約,錦雲的手段真個不壞,有樣“千張包子”煮線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張家的船上亦未曾吃過,連盡兩器,讚不絕口。吃完了泡上茶來,開始談判。

“東翁關照過了,湖州府庫跟烏程縣庫,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話!”楊用之問道:“者兄在湖州可有聯號,或者是將來要設分號?”

“分號是一定要設的。目前托恒利代收。”

“恒利信用還不錯。”楊用之站起身來說,“請到我書房裏來!”

名為書房,聞不出一絲書卷氣,當窗一張五鬥桌,鋪著藍布,除去筆硯,便是算盤、帳簿,旁邊一具極厚實的木櫃,他打開來取出一隻拜盒,從拜盒取出一張紙遞給胡雪岩。

“我都替老兄預備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個保,做個樣子,就叫恒利來收款。”

胡雪岩接過那張紙看,是一張承攬代理公庫的“稟帖”,此事他還是初次經手,不由得問了句:“這樣子遞了進來,就算數了?”

“是啊!衙門裏給你個批,就算數了。”

“那麼,”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費,所以很懇切他說:“老夫子,該當多少費用,交到哪裏,請吩咐了,我好照辦。”

“說句老實活,別人來,花上千銀子,未見得能如此順利。老兄的事,沒有話好說。不過,我為老兄設想,以後要諸事方便,書辦那裏不可不點綴點綴。我為你引見一個人,你邀他出去吃個茶,說兩句客氣話,封一個數給他好了。”說著,伸了一個指頭。

這一個指頭當然不是代表一千兩,那麼是十兩呢,還是一百兩呢?想一想是寧可問清楚為妙。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了。”他這樣旁敲側擊他說,如果是十兩,楊用之當然會糾正他。

“不必,不必!一百兩夠了,通通在裏頭,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錢。”

於是楊用之派人去找了戶房一個書辦來,五十多歲,衣著相當夠氣派。書辦的官稱為“書吏”,大小衙門基層的公務,隻有書辦才熟悉,這一點就是他們的“本錢”,其中的真實情況,以及關鍵、決竅,為不傳之秘,所以書辦雖無“世襲”的明文,但無形中父子相傳,有世襲的慣例。府、縣衙門“三班六房”,六房皆有書辦,而以“刑房”的書辦最神氣,“戶房”的書辦最闊氣。戶房書辦簡你“戶書”,他之所以闊氣,是因為額征錢糧地丁,戶部隻問總數,不問細節,當地誰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等則如何?隻有“戶書”才一清二楚。他們所憑借的就是祖傳的一本秘冊,稱為“魚鱗冊”,沒有這本冊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錢糧。有了這本冊子,不但公事可以順利,戶書本人也可以大發其財,多少年來錢糧地丁的征收,是一盤混帳,納了錢糧的,未見得能收到“糧串”,不納糧的卻握有納糧的憑證,反正“上頭”隻要征額夠成數,如何張冠李戴,是不必管也無法管的。

因此,錢穀老夫子必得跟戶書打交道。厲害的戶書可以控製錢穀老夫子,同樣地,厲害的錢穀老夫子,也可以把戶書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論,總是和睦相處,情如家人,楊用之跟這個名叫鬱四的戶書就是這樣。“老四!”楊用之用這個昵稱關照:“這位是王大老爺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爺!”

書辦的身分本低,鬱四見這位胡老爺的來頭不小,要行大禮,但胡雪岩的動作快,剛看他彎膝,便搶上去扶住他說:“鬱四哥!幸會,幸會!”

“胡老爺,這個稱呼萬萬不敢當,你叫我鬱四好了。”

楊用之也覺得他不必如此謙虛,便說:“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著又對鬱四說:“老四,你請胡老爺去吃碗茶!他有點小事托你。”

“好的,好的!我請胡老爺吃茶。”

於是他帶胡雪岩上街,就在縣前有家茶館,招牌名叫“碧浪春”,規模極大,三開間的門麵,前麵散座,後麵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鬱四不把他帶到雅座,卻在當簷正中一張豎擺的長桌子上首一坐。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這張茶桌,名為“馬頭桌子”,隻有當地漕幫中的老大,才有資格朝外坐。胡雪岩雖是“空子”,卻懂這個規矩,而且也明白鬱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這樣一位貴客。

不過,胡雪岩心裏感他的情,卻不宜說破,“開口洋盤閉口相”,說破了反難應付,隻是神色間擺出來,以有鬱四這樣的朋友為榮。

果然,鬱四的威風不小,一坐定,便陸續有人走來,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極少幾個人叫“老四”,那當然不是“同參”,就是交情夠得上的平輩。

不管叫鬱四什麼,對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鬱四一一為來人引見,其中有幾個人便介紹給胡雪岩,他心裏有數,這都是夠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還有許多送來點心,擺滿了一桌子。這樣子極本無法談正事,同時鬱四覺得力大家介紹這個朋友,到這地步也就夠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過來問道:“後麵有地方沒有?要清靜一點的。”

“我去看了來回報你老人家。”

不多片刻,茶博士說是有了座位。引進去一看,另有個夥計正在移去僻處一張桌上的茶具,顯然的,茶博士是說了好話,要求雅座上的客人騰讓了出來的,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卻極深刻,鬱四的“有辦法”。就在這件小事上,表現得清清楚楚。

“胡老爺,你有話請說。”

“鬱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稱呼,“自己人這樣叫法,顯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沒有這個規矩。”鬱四又說,“我們先不講這個過節,你說,有什麼事要吩咐?”

“是這樣”胡雪岩說明了來意。

“那麼,你有沒有保呢?”

“我找恒利去找。”

“那不必了。”鬱四說道,“你把稟帖給我,其餘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裏!”

這樣痛快,連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說:“承情不盡。”他接著又說:“楊師爺原有句話交代,叫我備一個紅包,意思意思。現在我不敢拿出來了,拿出來,倒顯得我是半吊子。”

鬱四深深點頭,對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來的敬重,是因為他是楊師爺和王大老爺的上賓,現在才發覺胡雪岩是極漂亮的外場人物。

於是他在斟茶時,用茶壺和茶杯擺出一個姿勢,這是在詢問,胡雪岩是不是“門檻裏的”?如果木然不覺,便是“空子”,否則就會照樣用手勢作答,名為“茶碗陣”。

“茶碗陣”胡雪岩也會擺,隻是既為“空子”,便無須乎此。但鬱四已擺出點子來,再假裝不懂,事後發覺便有“裝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溜幫的規矩,原有“準充不準賴”這一條,這個“賴”字,在此時來說,不是身在門檻中不肯承認,是自己原懂漕幫的規矩,雖為空子,而其實等於一條線上的弟兄,這一點關係,要交代清楚。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鬱四哥,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想來你一定認識。”

“喔,哪一位?”

“鬆江的尤五哥。”

“原來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鬱四臉有驚異之色,“你們怎麼稱呼?”

“我跟尤五哥就象跟你鬱四哥一樣,一見如故。”這表明他是空子,接著又回答鬱四的那一問:“尤五哥客氣,叫我‘爺叔’,實在不敢當。因為我跟魏老太爺認識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當我是魏老太爺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輩,其實跟弟兄一樣。”

這一交代,鬱四完全明白,難得“空子”中有這樣“落門落檻”的朋友,真是難得!”

“照這樣說,大家都是自己人,不過,你老是王大老爺的貴客,我實在高攀了。”

“哪有這話?”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說句實話,我跟做官的,不大軋得攏淘。”

江湖中人,胸襟有時候很放得開,看胡雪岩這樣表示,鬱四便想進一步交一交,改口稱為:“胡老板,這趟到湖州來,專為辦這樁公事?”他指著那張稟帖問。

“這是一樁。”胡雪岩想了一下,決計跟他說實話:“再想幫朋友開一家絲行,我自己也想買點絲。”

他一說,鬱四便已會意,收了湖州府和烏程縣的公款,就地運用,不失為好算盤,“不過,”鬱四問道:“絲的行情,你曉不曉得?”

“正要向鬱四哥討教。”

“絲價大跌,買進倒正是時候,不過,要當心脫不得手。”

“喔!”胡雪岩說,“隔行如隔山,鬱四哥這兩句話,我還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這容易明白”

湖州的生絲有個大主顧,就是“江南三局”——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局,三局規模相仿,各有織機七八百張,每年向湖州采購的生絲,數量相當可觀。等洪楊戰事一起,庫款支繼,交通不便,三局的產量已在減少,江寧一失,織機少了三分之一,蘇州臨近戰區,織造局在半停頓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響,通扯計算,官方購絲的數量,也不過以前的半數。加以江寧到蘇州,以及江北揚州等地,老百姓紛紛逃難,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綢著緞?所以生絲滯銷,價格大跌,進了貨不易脫手,新絲泛黃,越發難賣。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隻會在銅錢眼裏翻跟鬥,絲方麵的行情,一竊不通,多虧鬱四哥指點,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濕手捏著幹燥麵’,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內行。不過這方麵的朋友倒有幾個可以替你找來談談。”

鬱四略停一下又說,“他們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難買。”胡雪岩拱手道謝,“就托鬱四哥替我約一約。”

“自己人說話,我曉得你很忙,請你自己說,什麼時候有空?我替你接風,順便約好了他們來。”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說,“我想請鬱四哥約兩位懂‘洋莊’的朋友。”

鬱四心一動,“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他說,“我實在佩服。”

“你不要誇獎我,還不知道洋莊動不動?如果動洋莊,絲價跌豈不是一個機會?鬱四哥,我們聯手來做。”

“好的!”鬱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哪裏?是我靠你幫忙。”

“自己人邯不必客套了。”鬱四有點興奮,“要做,我們就放工手來做一票。”

在別人,多半會以為鬱四的話,不是隨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槍花,便胡雪岩不是這麼想,江湖中人講究“牙齒當階沿石“,牙縫中一句話,比有見證的親筆契約還靠得住。鬱四的勢力地位,已經表現得很清楚,論他的財力,即使本身並不殷實。至少能夠調度得動,這樣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這個大生意有兩點別人所沒有的長處,自己的頭腦和鬱四的關係,兩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無敵。

因此,胡雪岩內心也很興奮。他把如何幫老張開絲行的事,大致說了一遍,但沒有提到其中關鍵所在的阿珠。

而鬱四卻是知道老張,並且坐過張家的船的,“原來是老張!”他說,“這個人倒是老實的。他有個女兒,長得很出色。”

既說到這上麵,胡雪岩不能再沒有表示,否則就不夠意思了。但這個表示也很難,不便明說,唯有暗示,於是他笑一笑說:“開這個絲行,一半也是為了阿珠。”

“噢!”真所謂“光棍玲瓏心”,鬱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錯!”“這件事還有點小小的麻煩,將來說不定還要請鬱四哥幫忙。這且不談。鬱四哥,你看這個絲行,我們是合在一起來做,還是另設號子?”

“也不必合開絲行,也不必另設號子。老張既是你麵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將來我們聯手做洋莊,就托老張的絲行進貨好了。”

老張的絲行連招牌都還未定,已經有了一筆大生意,不過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將來我叫老張在盈餘當中,另提一筆款子來分。”他說“這是小事。”鬱四說:“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辦法去做,有什麼辦不通的地方,盡管來找我。等明天晚上約了人來談過,我們再商量我們合夥的事。”

就這樣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談,胡雪岩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合夥人。離了碧浪春,不遠就是恒利,那裏的檔手趙長生,早就接到了張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來頭,接了進去,奉如上賓。

談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談絲行那樣事事要請教別人,略略問了些營業情況,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規矩,但規模不大,尚欠開展。照自

己做生意,銳意進取的宗旨來說,隻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緊的是,頭寸調度得靈活。他心裏在想,恒利是腳踏實地的做法,不可能憑自己一句話,或者一張字條,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說,這樣子萬一呼應不靈,關係甚重。那麼,阜康代理湖州府庫、烏程縣庫,找恒利做彙劃往來的聯號,是不是合適?倒要得新考慮了。

由於有此一念,他便不談正題,而趙長生卻提起來了,“胡老板,”他說,“信和來信,說是府、縣兩庫,由胡老板介紹我們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這件事,其中有什麼說法,要請教。”

胡雪岩心思極快,這時已打定了一個於己無損,於恒利有益,而在張胖子的交情方麵,足以交代得過去的折衷辦法,“是這樣的,”他從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縣兩庫,王大老爺和楊師爺商量結果,委托阜康代理。不過阜康在湖州還沒有設分號,本地的支付,我想讓給寶號來辦。一則是老張的交情,再則是同行的義氣,其中毫無說法。”

所謂“毫無說法”就是不必談什麼條件,這真是白占便宜的幫忙,趙長生既高興,又感激,不斷拱手說道:“多謝,多謝!”

“長生兄不妨給我個可以透支的數字,我跟裏頭一說,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請客,把楊師爺和戶書鬱老四找來,跟長生兄見見麵。”

府、縣衙門的師爺,為了怕招搖引起物議,以致妨礙東家的“官聲”,無不以在外應酬為大忌,鬱四在湖州的手麵,趙長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現在聽胡雪岩是招之即來的語氣,而且對鬱四用撚友知交的稱呼,便越發又加了幾分敬重,於是他的態度也不自覺地不同了。

“當然是恒利請客。胡老板!”他雙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聲音問道;“我先要咱問一聲,不曉得府、縣兩庫,有多少收支?”

“這我倒還不大清楚。照平常來說,本地的收支雖不多,不過湖州富庶,又是府、縣兩衙門,我想經常三五萬銀子的進出總有的。”

“那麼,”趙長生想了想,帶些歉意地說,“恒利資本短,我想備兩萬銀子的額子,另外我給寶號備一萬兩的額子,請胡老板給我個印鑒式樣。”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萬銀子的透支額,但謝絕好意,一定會便趙長生在心裏難過,所以平靜地又說,“至於阜康這方麵跟寶號的往來,我們另外訂約,都照長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聽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為定。”胡雪岩站起來說,“我告辭了。”

趙長生要留他吃午飯,情意甚殷,無奈胡雪岩對恒利的事,臨時起了變化,急於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堅辭不肯,隻說相處的日子正長,不必急在一時。然後訂下第二天上午再見麵的後約,離了恒利。

從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儼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來招呼,胡雪岩直言問道:“我有要緊事,要看鬱四哥,不曉得到哪裏去尋找他呢?”

“有地方尋找,有地方尋找。”有個姓錢的招呼一個後主:“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帶到‘水晶阿七,那裏去!”

胡雪岩道過謝,跟著小和尚出店向西,心裏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個什麼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說。

等他一問,小和尚調皮的笑了,“是個‘上貨’!”他說,“鬱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裏吃中飯,打中覺。”

原來是個土娼,鬱四哥看中的,當然是朵名花,“怎麼叫‘水晶阿七’呢?”他又問。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連女人身上的這個花樣都不知道?”

一說破,胡雪岩自己也覺得好笑,便不再多問,隻跟著他曲曲折折進了

一條長巷,將到底時,小和尚站定了腳說:“胡先生,你自己敲門,我不進去了。”

“為什麼?”

小和尚略有些臉紅,“鬱四叔不準我跟水晶阿七見麵。”他說。

“原來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說,“勞步,勞步!”等小和尚走遠了,他才敲門,應門的是個小姑娘,等他說了來意,立刻引進。剛剛上樓,就聞得鴉片煙的香味,揭開門簾一看,鬱四正在靠雲吐霧,大紅木床的另一麵,躺著一個花信年華,極其妖豔的少婦,自然是水晶阿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