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放下一顆懸著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無事正好算帳,結出總帳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過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經手的款項,已有五十萬兩銀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處做生意,局麵搞得確是很熱鬧,事情也十分順手。但萬一出了意外,牽一發動全身,自己倒下來不說,還要牽連許多人,第一個是王有齡,第二個是張胖子,第三個是鬱四,第四個是尤五。
這樣轉上念頭,便覺得河上秋風,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開算盤,獨對孤燈,思前想後,生出無限警惕。他告訴自己,不要自恃腦筋快、手腕活,毫無顧忌地把場麵拉開來,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個顧不到,就會出漏洞,而漏洞會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發覺,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這裏,自然而然生出兩點覺悟,一是節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無謂的鬧事,二是還要多尋幫手,劉慶生算是找對了。已可獨當一麵,陳世龍是塊好材料,卻未曾善加利用。於是他決定,趁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將生意場中的各種“門檻”,好好教他一教,教會了就把上海這方麵的事務都交給他。
但是沒有讓他“學生意”以前,先要為他安排親事,那也就是連帶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間的關係,從此心無牽掛,也是節省精力之道。於是盤算了好一會,想定了入手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開船,除了老張在船梢上幫同把舵以外,其餘的人都沒有什麼事。他特意叫陳世龍進艙談話,從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後艙。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大交談。當然,陳世龍是常到後艙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陳世龍在中艙談什麼,她一定會在後艙,留心靜聽,所以他預備裝作“言者無意”,其實是有心要說給她聽。
“世龍!”他說,“我現在的場麵是撐起來了。不過飯是一個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來動手。我現在問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還是想在上海?”
陳世龍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發問,隻當真的要他自己挑一處,上海雖然繁華,做事卻無把握,在湖州是本鄉本土,而且又廝守著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絲行弄好了再說。”
“我曉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對後艙,不怕阿珠看見他的臉,所以向陳世龍使勁擠一擠眼睛,表示下麵那句話別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舍不得阿珠!”
陳世龍也很聰明,做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認。
一個如此說,一個如此承認,除非阿珠自己走出來明明白白說一句,不願嫁陳世龍!那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一句話中交代清楚了。在後艙聽壁腳的阿珠,十分氣惱,心想:簡直把一個人看成一包絲一樣,憑你們一句話,就算交易過手了!世上哪有這樣自說自話的事?
想歸想,氣歸氣,人還是坐在那裏不動,屏聲息氣,細聽外麵,胡雪岩又在說了。
“我的意思,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裏。”
聽到這裏,阿珠驚異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誰?她自己這樣在問。細聽下去,明明白白,陳世龍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個?阿珠驚疑羞憤,外帶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心裏亂得如萬馬奔騰,自己克製了又克製,才能勉強聽得清外麵的話。
“說起來,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對!她以為我幫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兒許配給我,作為報答。其實橋歸橋,路歸路,我幫他們的忙,又不是在想他們的女兒。”
哼!假正經!阿珠不由得在心裏罵,同時想起胡雪岩當初許多勾引的行徑,臉上有些發燒,暗暗的又罵了句:不要臉!
再聽下去,她比較舒服了。“講句良心話,”胡雪岩說,“我喜歡不喜歡阿珠呢?當然喜歡的。不過,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潔,大家小姐不見得有她那樣子的品貌!世龍,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曉得。”陳世龍自慚的點一點頭。
“你曉得就好。”胡雪岩又說,“總要格外對她體貼。”
陳世龍依然是那句話:“我曉得。”
口口聲聲順從著,倒象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裏非常不服氣,同時也有些奇怪,聽口風好象他們早就瞞著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細細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後再想報複的主意。
這回是陳世龍在說話:“胡先生,那麼,你看我這件事該怎麼辦?赤手空拳,一點底子都沒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極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頭媒要做,一頭已經成功了,還有一頭要看看再說,再有就是你這頭媒。老張那裏我一說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說;最聽我的話。阿珠最孝順,隻要跟兩老說好了,不怕她不答應。”
原來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來壓我,所以有這樣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無人了。於今之計,第一步先要在爹麵前說好,不可輕易答應。到時候叫你幹瞪眼!
剛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為胡雪岩說破了她的心思,“不過”,他說,“阿珠的性子最做,服軟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腳!就算父母之命,勉強依從,心裏一千一萬個不甘心,將來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好的。所以說到頭來,兩廂情願最要緊。你總要記住我這句話,阿珠服軟不服硬。處處依她,包你一輩子有福享。”
聽到這幾句話,阿珠心裏又酸又甜,同時也覺得泄了氣,什麼勁道都拿不出來了。不過總還有些不甘,不甘於如此受人擺布,同時也覺得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陳世龍。
“我的打算是這樣,看看年底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如果來不及,就今年‘傳紅’,明年‘入贅’”
“入贅!”
陳世龍大聲插嘴,光聽聲音,就知道他不願,在後艙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懸了起來。
“又不是要你改姓張,不過兩家並作一家,也不是什麼失麵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這樣說給阿珠聽:“就算你想改性,阿珠也許看你不上眼。”
陳世龍露著一嘴雪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笑容正落在壁縫中向外張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覺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雖好,吊在裙帶上一步不離,也太沒有出息了。”胡雪岩說,“湖州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盡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幫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學學好,將來受用無窮。”
“好啊!”陳世龍很興奮地,“古先生的洋文,說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學會了它!”
“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絲生意上有關聯,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親熱的時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緋紅了臉,頓時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卻又不敢弄出聲響來,怕前麵發覺她在偷聽,於是躡手躡腳,掩到自己鋪位上,手撫著一顆突夾在跳的心,細細去想他們所說的那些話。
這一想恩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張在喊,她才警覺,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陽當頭,已經中午了。
“來吃飯!”老張問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見你的人?”
“我睡著了!”她自己覺得這句話答得很好,睡著了便表示根本沒有聽見胡雪岩和陳世龍的話,見了麵就容易裝糊塗了。
她裝人家也裝,在飯桌上胡雪岩和陳世龍一如平時,倒是老張有許多話,因為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陳世龍往南到杭州,老張帶著女兒,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當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張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們是有關自己的話要談,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經盤算過,這件終身大事,不管怎麼樣,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訴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應,便毫無商量的餘地。她不甘於隨人擺布,因而打定主意,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開口的機會。
那麼此刻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仍是跟著不放,胡雪岩總不見得當麵鑼,對麵鼓,有自己在場,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話!
於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這容易得緊,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話,“阿珠,拜托你,替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張老實,“要掉船了,各人的東西該歸一歸。你不要去!”
這一說,胡雪岩又有了話,“對的!”他喊道,“世龍,你也看一看,哪些東西該帶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錯了!”
說完,他跟看張揚長上岸,有意把陳世龍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細訴衷曲。阿珠心裏實在有些氣不過,想想自己真象《西遊記》的孫悟空,怎麼樣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這份閑氣,此刻自然要發在陳世龍頭上了。“他們上岸去做啥?”她氣鼓鼓地問。
陳世龍本來就聰明,加以這陣子跟著胡雪岩,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待人處事的訣竅。這樣一件有關自己一輩子的大事。當然更不敢疏忽,所以這時不忙著答阿珠的話,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態度弄明白了再說。他在想:阿珠問到這句話,就可以證明,他們上午的那一番談話,她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親去談她的終身。既然如此,上午為何不站出來說話,此刻卻大光其火?可見得光火是鬧脾氣。她的脾氣他也摸透了,越頂越凶最好的應付辦法是讓她發不出火。
於是他賠笑答道:“這我倒不曉得。要不要我追上去問一聲?”
“難為你!”阿珠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你們師父徒弟,一上半天,亂七八糟在講些什麼怪話?”
既然叫穿了,陳世龍何可否認?但怎麼樣承認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細說從頭,就會把胡雪岩苦心設計。說到了她心裏的那番話的效用,付之東流。左右不是,十分為難,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個計較,覺得就象築堤防水一樣,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龍”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時機不可,河官到了合龍的時候,如果情況緊急,往往會縱身一跳,跳在缺口裏,身擋洪流。別人看他如此奮不顧身,深受感動,自然一起著力,得收全功。現在自己也要有
那縱身一跳的勇氣,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這裏,他毫不猶豫地雙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麵前說;“既然你已經都聽見了,也就不用我多說了。阿珠,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裏。”阿珠不防他有此一著,急得胸頭亂跳,急的是怕人看見不象話,便低聲喝道:“怎麼這副樣子?快起來,快起來!”
“起來也容易,你說一句,我就起來!”
這一句是什麼?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裏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隻有先嚇他一嚇,“你越是這麼賴皮,我越不說!起來,起來!不然,我永遠不理你。”
陳世龍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個了局不可,因而用毫無商量餘地的聲音說:“你不說一句,我永遠跪在這裏!”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阿珠恨聲說道,“你要我說什麼?”
“你自己曉得的。”
“對了!你曉得,我也曉得,不就行了嗎?”
聽得這一句,陳世龍一顆心踏實了,笑嘻嘻地問道:“真的‘行了’?”
“不要羅嗦!”阿珠把臉一沉:“你再不起來,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聽她的話,但陳世龍還要試探一下,“起來可以,”他說,“你拉我一把!”
“不拉!為啥要我來位你?”阿珠拿手指刮著臉羞他:“‘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你兩個膝蓋不值錢。”
“就看在‘膝下有黃金’的分上,扶我一把!”陳世龍一麵說,一麵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隻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陳世龍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緊握著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隻手很快地伸向船窗,隻聽“喀喇”一響,艙中頓時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輕聲喝道:“這是幹什麼!”
“不幹什麼!隻要親親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讓陳世龍一把摟住,也不知他的一雙眼睛是怎麼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那兩片嘴唇會一下子很準確地找著了她的嘴唇,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阿珠又羞又急,卻又有種夏天傷風閉汗吃酸辣熱湯麵的味道,是說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艙裏雖然黑漆一團,外麵卻是朗朗乾坤,如果讓人發覺,怎麼還有臉見人?因而,一顆心提到了喉頭,口幹舌燥,滿頭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過頭去,這樣低聲說了一句。
“再親一個!”
“還要?”阿珠發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陳世龍適可而止,放開了手,拉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問道:“要不要開窗子?”
“自然要開的。”說著,她自己伸手去拉開了窗子,等光亮撲了進來,她趕緊避開,縮向外麵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鬢發,拉拉衣襟,閉著嘴,垂著眼,仿佛受了什麼委屈似地。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羅嗦!”她搶著說道,“安安分分說幾句話,不然,你就替我請出去!”
陳世龍不響,隻嘻嘻地笑著,一雙眼睛盯著阿珠,從頭到腳,恣意賞鑒,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惱。
“你不要這樣子盯著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認識。”
“對不起!”陳世龍笑道,“我舍不得不看。”
這話說得她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於是語氣緩和了:“好也好在心裏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擺在臉上呢?你臉皮厚,不怕人笑,也要給人家想想。”說到這話,陳世龍便把視線避開。但立刻又拉了回來,不見阿珠的臉,就象失落了一樣什麼要緊的東西,一定得找著了,才能安心。
就這片刻的沉默,阿珠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比較平伏了,摸一摸險,也不再那麼發燙,於是便說,“我要好好問你幾句話。你是不是規規矩矩的告訴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陳世龍斬釘截鐵的回答,“我一定憑良心。你說好了。”
“你跟你師父,老早就談過我的事?”
“是的。老早談過。”
“怎麼說法?”
“這話就難說得清楚了。”陳世龍說,“話很多,不曉得從哪裏說起。”
“照這樣看,你們不知道打過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們“私相授受”的可惡,便發怨聲,“隻怕讓你們把我賣到外國,我都不曉得。”
“哪個敢打你的主意?”陳世龍故意裝得很認真他說:“第一個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為什麼這許多日子,你一句口風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為啥不敢?”
“怕碰你一個釘子,以後的話就難說了。”
想想這也是實話。但她同時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裏,被公認為厲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陳世龍來,差得就太遠了,如果他們真的起下什麼沒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們擺布得走投無路。然則自己所倚恃的是什麼呢?是陳世龍的一顆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
想到這裏,覺得要恩威並用,體貼固然要緊,但也要立下許多“規矩”,不可遷就。當然,這是以後的話,眼前還得多打聽一些關於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胡先生”這個稱呼,在陳世龍聽來非常新鮮,以前他從沒有聽她這樣叫過。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麵是表示與胡雪岩的關係,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麵表示“夫唱婦隨”,他怎麼叫,她也怎麼叫。意會到這一點,陳世龍覺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著她看。
這是她在胡雪岩臉上從沒有見過的表情。那象個頑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種使人醉心之處,這時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臉了。
突然,陳世龍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問得一愣,不過對這樣的場麵,她有個“倒打一耙”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滿他說,“剛剛說過的話,就忘記得幹幹淨淨!你哪裏有一點心在人家身上?”
“對不起!”陳世龍賠笑致歉,“我實在高興得有些昏頭了。”
在這一遷延之間,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問話,便又說一遍:“我是問,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你自己總聽見了!千言萬誤一個字:好!”
這是指她“聽壁腳”而言,不便否認,“我是說平常,總還有些話。”她說。
“不要去打聽了。”陳世龍搖一搖手,“我們隻談我們的事。”
“對!”阿珠脫口說了這一個字,接著便問:“他們上岸談啥?是不是談我?”
“一定是的。”
“那麼你剛才怎麼‘裝羊’,說不曉得?”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聲:太太!”
“咄!”阿珠紅著臉說:“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陳世龍有些不勝感歎似地,“先叫你張小姐,以後叫你阿珠,現在叫你太太!幾個月的工夫,變得這麼厲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實在奇妙之至,從認識胡雪岩開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經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這半年工夫,過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陳世龍又說,“一個人全要靠運氣,遇著胡先生就是我交運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這麼說!一個人不能光靠運氣,運氣一時,總要自己上進!”
話中帶著些教訓的意味,陳世龍覺得有點刺耳,但轉念想到,這正是阿珠心裏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關的想法,才會有這樣的話頭。於是他的那一絲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沒有再作聲,阿珠也不開口,沉默並不表示彼此無話可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管是他的長伺眼波,還是她的一瞥即避,無不意味深長地傳達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訝然說道,“爹還不回船?”
“一定在鎮上吃酒。有一會才得回來。”
“你餓不餓?”
“我不餓。”陳世龍問道:“你呢?”
“我也不餓。不過”阿珠頓住了,在想心事。
不餓就是不餓,“不過”這個轉語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陳世龍忍不住追問:“不過,怎麼樣?”
“我們到外頭去!”阿珠站起身來,“黑咕隆咚地,兩個人在這裏,算啥一出?”
照陳世龍的心思,最好就在這樣的黑頭裏,相偎相依,低聲密語。但為了順從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頭點了燈等他們!”
走到中艙,點起煤油燈一看,方桌上已擺了四個碟子,四副杯筷,一壺酒,也不知船家是什麼時候進來過,一艙之隔,竟無所知,令人驚訝。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臉又紅了,“你看!”她低聲埋怨陳世龍,“我們在裏頭說的話,一定叫人家都聽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來陳設杯盤時,聽見他們在後艙密語,不肯驚動,所以擺好了這些東西,也不點燈,也不催他們吃飯,聽其自然。看來倒是個極知趣的人。
“我們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話,聽了去,也不要緊。”陳世龍設詞寬慰,“好在總歸瞞不住他們的,再說也用不著瞞。你索性毫不在乎,象七姑奶奶那樣,反倒沒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關切又好奇,而且心裏還有種說不出的、不大好過的感覺,“我倒問你,”她說,“七姑奶奶口口聲聲叫你‘阿龍’,你心裏是怎樣個味道?”
陳世龍還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話中,微帶酸味,心裏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麼叫,我隻好那麼答應,說實在的”話到口邊,陳世龍覺得有些刻薄,搖搖手說:“啊,啊,不談了。”
“怎麼?”阿珠釘緊了問:“為啥不談?”
“不相幹的事,何必談它?”
“說說也不要緊嘛!”
看她如此認真,陳世龍不能不答,昧著良心說道:“聽了實在有點肉麻!”阿珠微微笑了,這是對他的答複,頗為滿意的表示,因而沒有再問下去。
陳世龍有如釋重負之感,幫阿珠點好了燈,對坐吃飯。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獻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飯、夾菜,自嘲是個“大腳”丫頭”,這是他從杭州聽來的,嘲笑喜歡服侍娘兒們的男人的一句俗話。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鍾頭,是陳世龍的話多,談這個、談那個,不大談到他自己,但阿珠仍舊聽得趣味盎然。
“回來了!”
突然間,陳世龍一喊,阿珠回頭去看,隻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她頓時心慌,不知見了她父親和胡雪岩,持何表情?當然也沒有躲到後艙的道理,那怎麼辦呢?唯有盡力裝得平靜,收拾收拾飯桌,等他們上了船,隨機應付。
陳世龍很快地迎了出去,幫著船家搭好跳板,扶著老張上了船,又來扶胡雪岩,他趁機把陳世龍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經談妥。
“咦!”胡雪岩一進艙就開玩笑,“你們兩個人這一頓飯,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們,一直等到現在。”阿珠看他們都是滿臉通紅。酒氣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來說瘋話!”
“不說,不說!”胡雪岩醉態可掬的,“不說瘋話,說正經話。”
“吃醉了酒,有啥正經話好說?我替你們去泡濃濃的一壺茶來,吃了去睡,頂好!”說著,她喊著船家來拾掇殘肴,自己拿著瓷茶壺去沏茶。人在外麵,心在艙中,注意著聽胡雪岩會說些什麼?哪知所聽到的,卻是老張的聲音:“世龍!”
“嗯!”陳世龍重重答應。
就這一呼一應,把阿珠的一顆心,懸了起來,這隻手捏著一把茶葉,那隻手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她父親會說出什麼來?偏偏老張又沒有聲音了,越發使得做女兒的驚疑不定。
“老張,”胡雪岩打破了難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說,我來跟世龍說。”
“好,好!我不曉得跟世龍說啥好?你來!”接著老張便喊:“阿珠,阿珠!”
聽這語氣,想來爹爹已經答應了!阿珠心想,這話要悄悄來說,怎好大呼小叫地?心裏有些氣,便大聲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來,我有話說。”
“有啥話你不會進來說?”
“我就進來。”老張答應著,果然走出艙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穩。
阿珠趕緊扶住了他,埋怨著說:“黃湯也少灌些!為啥吃這許多?”
“我高興啊!”老張答道,“人生在世,就是象今天晚上這樣子,才有個意思。”
茲愛之意,溢於言表,阿珠不但感動,而且覺得自己的福氣真不壞,不過口頭上當然還帶著撤嬌埋怨的語氣。
“一開口就是酒話!”她說,“從來也沒有聽你說過什麼‘人生在世’,文縐縐地,真肉麻。”
說是這樣說,孝順還是很孝順,把她父親扶著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過來。
於是老張一把拉住她,抬眼望著她說:“阿珠,你要謝謝胡老爺。”
“為啥?”
“他替你做了一頭好媒,”老張放低聲音說了這一句,又連連點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卻不便有所表示。心裏也矛盾得很,一方麵希望她父親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免得受窘,一方麵卻又想聽聽,胡雪岩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老張當然還要說,“阿珠,”他一本正經地,“胡老爺做媒,我已經答應他了,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白頭偕老。”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誰呢?雖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親不會說話,而阿珠心裏仍有些著急,總覺得要聽到了“陳世龍”這個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卻是害羞的活:“爹,說你說酒話,你還不肯承認。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是啊!你總也曉得了,我不說也不要緊,不過婚嫁大事,總得跟你說一聲。”
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有些不著邊際,外麵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聲說道:“你們父女倆請出來吧!我有幾句話說。”
“好,好!”老張也高聲人道:“還是要你來說。”
說完,他站起身來去拉女兒,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卻禁不住她父親硬拉,到底還是進了中艙,靈活的眼珠,在陳世龍臉上繞得一繞,馬上收了回來,低著頭站在艙門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著難為情。”胡雪岩說:“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應了,陳世龍更是求之不得,隻等你答應一句,我就要叫世龍給你爹磕頭,先把名分定了下來。你大大方方說一句,到底喜歡不喜歡世龍?”
“我不曉得。”阿珠這樣回答,聲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臉偏了過去,倒有些負氣似地。
“這大概不好意思說。這樣,你做一個表示,如果不喜歡,你就走了出去,喜歡的就坐在這裏。”
胡雪岩真促狹!阿珠心裏在罵他,走出去自然不願,坐在這裏卻又坐不住,那就依然隻有裝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不懂就是憧!”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開過了,我正正經經問一句話,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跟你爹說了來告訴我。世龍算是我的學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長輩,百年大事,不同兒戲,有啥話這時說清楚了的好,你對男家有啥要求?”
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這樁親事,一方麵阿珠和陳世龍兩情相悅,千肯萬肯,一方麵自己於張家有恩,媒人的麵子夠大,但仍舊要問個清楚,省得女家事後有何怨言。
說到這話,老張首先覺得他是多問,“沒有,沒有!”他搖著手說,“哪裏談得到什麼要求?你大媒老爺怎麼說,我們怎麼依!”
“就因為你是這麼想,我不能不問。”胡雪岩轉臉又說,“阿珠,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難為情。你現在說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這個閑事了。”
這是一句反逼的話。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說,他來一句:“那我隻好不管了!”豈非好事落空,成了難以挽回的僵局?這樣一急,便顧不得難為情了,低著頭,輕聲說道:“我也沒有啥要求,隻要他肯上進,不會變心就好了!”
“你聽見沒有?世龍!”胡雪岩說,“你如果不上進,好吃懶做,或者將來發達了,弄個小老婆進門,去氣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見人心,胡先生看著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說,“阿珠,你放心!有我管著他,他不敢不上進,至於變心的話,真的有這樣的事,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阿珠想說一句:“謝謝你!”但不好意思出口,隻看了他一眼,微點一點頭,表達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龍,你替你丈人磕頭,就今天改了稱呼。”
聽得這話,阿珠拔腳就走,老張也連連表示“不必”,但陳世龍仍舊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笑嘻嘻叫一聲:“爹爹!”
“請起來,請起來!”老張又高興,又不安,一麵笑口大開,一麵手忙腳亂地來扶陳世龍。
陳世龍起來又跪倒,給胡雪岩也磕了個頭,接著便受命去取了個拜盒來,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備好了四樣首飾:一雙翡翠耳環、一副金鐲子、兩朵珠花、四隻寶石戒指,算起來總要值五六百兩銀子,作為送女家的聘劄。
老張當然很過意下去,但也不必客氣,道謝以後,高聲喊道:“你來看看!你真好福氣,你娘也不曾戴過這樣好的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