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當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棧裏的陳世龍去找了來,他是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到鬆江接槍,已經用不著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沒有什麼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見一見“丈母娘”。
“不必!”陳世龍說,“接槍的事情,也很麻煩,我跟了裘老爺去好了。”
“為什麼呢?”胡雪岩倒有些詫異,心想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陳世龍不該不領情。
他何嚐不領情,心裏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別數日,便如數年的阿珠,隻是為了感恩圖報,自願出力。而這話他又不願說,覺得說了便沒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觀色,隻需稍力用點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裏暗暗欣慰,也不說破,隻這樣告訴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順帶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時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辦。你不必到鬆江去了!”最後一句話,完全是長輩的口氣,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陳世龍隻好點點頭。
“第一件,你跟你鬱四叔去說,如果有多餘的頭寸,我要用,請他彙到阜康來,期限最好長一點,利息我特別加厚。第二件”說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黃儀調開,但絲行才開始做,總得把這一“季”做出個起落來,淨賺多少,該分多少花紅,有個實實惠惠的交代,則賓主盡歡而散,才是正辦。照目前這樣子,仿佛有些過河拆橋,傳出去於自己的名聲有損。
“世龍,”他問:“你看黃儀這個人怎麼樣?”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來群。”陳世龍直抒觀感。
“對!你說到了他的短處。”胡雪岩說,“你丈人自己說過,‘吃不住他’,我要想個辦法,把他調開,不過目前還不到時候,你跟你丈人說,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當辦法。”
“我曉得了。”陳世龍又說,“鬱四叔那裏,最好請胡先生寫封信。”
“信我是要寫的,還有東西帶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來,“我倒想起來了,老黃文墨很不錯,我想請他來幫忙,專門替我寫寫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氣看!送他的酬勞,一定夠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寫信來告訴我。”
“這倒也不錯。老黃這個人也隻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聯手,一定做得好。”
這樣商量定了,陳世龍便整整忙了兩天,把胡雪岩要帶到湖州送人的土儀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與食物,向阿珠獻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辦齊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經絲行,迎麵就遇見阿珠的娘,心裏沒有預備,頓時搞得手足無措。首先稱呼就為難,自然不能再叫“張太太”,但又老不出麵皮喊聲,“娘!”
阿珠的娘,卻是又驚又喜,“你怎麼回來了?”她說,“來,先坐了再說,你丈人也在裏頭。”說著,她自己先轉身走了進去。
陳世龍定定神,心裏在想,看這樣子,丈母娘對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顧慮,是怕阿珠的娘,覺得受胡雪岩的好處太多,不一定以這頭親事為然,或者口中不說,心裏起了個疙瘩。現在,這個疑慮似乎是多餘的了。
由店堂繞過屏風,走人第二進就是客帚,這時不是收絲的季節,空蕩蕩地一個客人都沒有,但旁邊廂房卻有人,是黃儀,在窗子裏望見了便喊:“啊呀,新貴人上門了!”一路喊,一路搶了出來,笑臉迎人。
陳世龍有些發窘,站定了腳招呼一聲:“黃先生,你好!”
“你發福了!”黃儀歪著頭,從上到下把陳世龍端詳了一遍,“上海住了幾個月,樣子變過了!”
這一說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後兩步,直盯著陳世龍看。夷場上的衣飾總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臉上的笑意越堆越濃,這樣就更要惹得黃儀開玩笑。
“張太太,”他笑著說,“回去慢慢看!新貴人臉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曉得他臉嫩,你就少說一兩句!”阿珠的娘已經在衛護女婿,這樣笑著說,“都到裏頭來坐!”
“對!”黃儀興味盎然地,“我到裏頭來看你們‘見禮’。”
阿珠的娘心裏一動,立刻有了個主意,她是體恤女婿,看陳世龍有點發窘,心裏便想,“毛腳女婿”第一次上門,總要有個媒人,或者男女兩家都熟悉的親友陪著,彼此才不致尷尬。現在陳世龍象個“沒腳蟹”似地,要請黃儀來幫忙,媒人照規矩是兩位,有了一個胡雪岩,另一個不是現成在眼前?於是她說:“黃先生,我們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爺,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麼不好?現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陳世龍也聽出丈母娘意存體恤,這樣安排,再好不過,便向黃儀拱手作揖:“黃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說,好說!”黃儀很高興地,“那麼,張太太,我要叫你親家太太了!”
就這樣說笑著,一起進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個院子,老張聞聲迎了出來,也有意外的驚喜,陳世龍喊一聲:“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黃儀以媒人的身份,從中牽引,陳世龍便又替老張夫婦磕了頭,正式見過禮,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擾口。
這時大經絲行裏用的夥計,出店、燒飯司務,還有兩三個繅絲的女工,都跑了來看熱鬧,因為陳世龍平常人緣極好,所以都替他高興,但也多要開幾句玩笑。陳世龍覺得最艱難的是見丈母娘這一關,這一關一過就不在乎,臉皮也厚了,隨他們去說,隻報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個難關又來了,這一關不是他自己難過,是替阿珠擔心,說巧不巧,阿珠從家裏到絲行,一路走進來,就看見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懷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見陳世龍,心裏一慌,趕緊想溜,已來不及。
“阿珠!”老張在裏頭喊。
阿珠不理,依舊往外走,有個繅絲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後,堵著門不讓她出去。
“走開!”她低聲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認識。”
於是裏麵也笑,外麵也笑,終於讓阿珠奪門逃走,陳世龍才算鬆了一口氣。
阿珠的娘記掛著女兒,同時為女婿設想,料知他一顆心也早就飛了出去,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議回家,順便邀黃儀一起去吃晚飯。
黃儀大喜。他不喜歡賭錢,也不會花花草草在外頭搞女人,甚至連旱煙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這位“老板娘”的烹調手段,他是領教過的,隻是在老張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隻有阿珠的娘帶著個使女愛珍在家,他不便上門去叨擾。從老張回來以後,才又去吃過兩次飯,家常肴饌、精潔有餘,豐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腳女婿”,又是請媒人,自然有一頓稱心滿意的晚飯好吃了。
“你先去!”老張對他妻子說,“胡先生帶來送人的東西,我跟世龍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來。”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說。”阿珠的娘這樣囑咐:“世龍就住在店裏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問自己挑,挑好了叫他們打掃,鋪蓋到家裏去拿。”
這番體貼,完全是父母之心,陳世龍極其感動,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覺得嶽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報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懼不勝之情,於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勵:“‘好女不穿嫁時衣’,這些首飾,可惜不是你買給我的!”同時也記了胡雪岩對阿珠說過的那句話:“等世龍將來發達了,給你買金剛鑽。”兩下湊在一起,陳世龍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陳世龍這樣對老張說:“你先陪了黃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辦完了就來。今天我仍舊回家去住,省得麻煩。”
“何必?”黃儀勸他:“明天一早來料理也一樣。”
“不!”陳世龍固執地:“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有明天的事,積在一起,拖到後天,那就永遠料理不清楚了!”
聽這一說,已入中年的黃儀不斷點頭,“老張!”他說,“你這個女婿,人又變過了,不但聰明勤快,而且老成紮實!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張是忠厚老實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賞陳世龍的作風。要這樣,後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當時就想下手幫忙,但既邀了黃儀回家吃飯,也不便讓他空等。就這躊躇之間,有了個主意,正不妨趁此機會跟黃儀先談一談如何辦喜事。
陪他到家,剛一進門,裏麵阿珠便躲了開去,愛珍來開了門,第一個先尋陳世龍,看看不見,便失望地問了出來:“咦!姑少爺呢?”
驟然改口,老張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隨即答道:“在收拾東西,要等下才來。”
聽這一說,愛珍便急忙到廚房裏去報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樣失望,但似乎又覺得輕鬆。不過,還有個黃儀,這時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開交,要在個把鍾頭以內,弄出一桌象樣的菜來,著實要費一番手腳。而且不但手腳忙,口中也不閉,一麵調理鹹酸,一麵不厭其詳地講解,讓阿珠都聽得有些煩了。
“娘!”她說,“這時候哪裏有工夫講空話?”
“你當是空話?”做母親的大為不悅。
“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樣是一樣,你還不肯學!”阿珠的娘埋怨女兒,“雖然上頭沒有婆婆,旁人要說閑話。一把鍋鏟刀上沒有點功夫,你想想,男人怎麼會在家裏耽得住?”
話是不中聽,但看娘忙成這個樣子,阿珠不肯再跟她爭辯,隻是一向撒嬌慣了的,不頂句嘴辦不到,便笑著說道:“隨你,隨你!你老太太喜歡羅嗦,盡管去羅嗦好了!”
阿珠的娘,實在也沒有工夫“羅嗦”了,卻又惦記著外麵,你去聽聽!”她說,“黃先生跟你爹講些什麼?”
這句話正中下懷,阿珠隨即出了廚房,躲在窗下,用發簪在窗紙上戳出個小孔,悄悄向外窺探。
外麵一主一賓,神態各別,老張正襟危坐,顯得極為鄭重,黃儀卻是翹著著“二郎腿”,很隨便的樣子,這時正是他在說話。
“換個庚帖,方便得很,回頭叫你們大小姐去買全帖來,我馬上就寫,男女兩家,歸我一手包辦。還有啥?”
“還有,‘送日子’歸男家。”老張停了一下又說:“世龍預備啥時候辦喜事,拜托你問他一聲。”
“這何必還要我問?”黃儀笑道,“你們翁婿這麼熟的人,用得著我這個現成的媒人傳話?”
“這也是規矩。總要請大媒老爺”
“老張!”黃儀突然打斷他的話說,“所謂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隻有一項,我該替女家效勞的。‘納征’怎麼說?”
“六禮”二字,老張倒聽見過,“納征”他就不懂了。後麵的阿珠也在納悶,聽語氣是不知出了什麼花樣?所以越發側耳細聽。
“納征就是聘禮。這個上頭,你們自己不好開口,我倒可以替你去問。”
“原來是聘禮,這個已經有了。想來你還不曉得,應該請你過目。”
於是老張親自入內,小心翼翼地捧了個朱漆描金的拜盒出來,打開一看,是這麼四件首飾,黃儀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龍送的。”
這句話使黃儀更感意外。他對胡雪岩的接觸不算多,但卻聽見過許多說他慷慨的話,於今一看,果不其然。這位“東家”本性著實寬厚,就跟他一輩子亦何妨。
“好極,好極!”黃儀也替阿珠高興,“將來新娘子珠圍翠繞,打扮出來,格外出色。我看老張,現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龍作主,啥事情你不必問我,問他好了。”
這一句話,確是要言不煩,老張爽然若失,問了半天,原是白問,照現在這樣子看,隻怕陳世龍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說不定胡雪岩已有話交代,等下倒不妨問問他。
又閑談了好一會,黃儀肚子餓得咕咕叫,正想開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麼點心來吃,總算還好,陳世龍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來的,雖說結成至親,不過多了一重名分,在嶽家他仍舊應該象從前一樣,才顯得親切自然,而且也為自己減除了許多窘相。所以招呼過後,一直就往廚房裏走去。
一踏到後麵,頂頭就遇見阿珠,雙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驚,但亦隨即都在心頭浮現了莫可言喻的喜悅。陳世龍隻叫得一聲:“阿珠!”便把一雙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幾天耽擱?”她很快地說,聲音也很輕。
不問來,先問走,便已見得她的不舍之意,就這樣一句平淡的話,已使得陳世龍回腸蕩氣,真想終老家鄉,一輩子廝守著阿珠。
然而他也馬上自譴,覺得起這種念頭就是沒出息,因而放出那種無所謂的神態說:“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裏,就到哪裏,信一來就走。”
阿珠不響,心裏有許多話要說,而此時此地不是細訴衷曲的時候,便側著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讓他到廚房裏去跟她娘招呼。
陳世龍會意,微笑著點一點頭,走過她身邊時,在暗頭裏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蕩,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讚成他這樣的行為,隻是不忍拒絕,倚恃母親的寬容,就看見了也不會責備,便盡著由他握著。偏偏不識相的愛珍一頭衝了出來,阿珠眼尖,奪手便走。陳世龍也有些吃驚,搭訕著說:“愛珍,我有兩樣東西從上海帶來送你。一樣是象牙蓖箕,一樣是一個五顏六色的木頭,鑲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曉得你喜歡不喜歡?”
“喜歡的!”愛珍很高興地說,“謝謝姑少爺!”
“少爺”這個稱呼在陳世龍已覺得很新鮮,何況是“姑少爺”?他自己把這三個字,默默念了兩遍,忽然發覺,他和張家的身分,都在無形中提高了!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張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這一點他卻有些不大明白。
這些念頭如電閃一般在心頭劃過,一時也不暇去細思,因為人已到了廚房,先喊一聲,“娘!”然後去到他丈母娘身邊去看她做菜。
“廚房裏髒!”阿珠的娘一麵煎魚,一麵大聲說道:“你外頭坐。”
“不要緊!”陳世龍不肯走。
這時是一條尺把長的鯽魚,剛剛下鍋,油鍋正“嘩嘩”地響,阿珠的娘全神貫注著,沒有工夫跟他說話,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湯,蓋上鍋蓋以後,才用圍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問:“東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請出店一份份連夜去送,也挑他掙幾個腳力錢。娘。”
陳世龍又說,“我給你剪了兩件衣服。天氣快冷了,我又替你買了個白銅手爐。”
“我哪裏有閑下來烘手爐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說,“下次不要買,啥也不要買,何必去花這些錢?再說,你現在也掙不到多少錢,一切總要儉樸。”話是好話,陳世龍不大聽得進去。不過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這句腔,把話題扯了開去。
就這樣,他繞著丈母娘的身子轉,談到在上海、在鬆江的情形,絮絮不斷地,真有那種依依膝下的意緒。阿珠的娘,一麵忙著做菜,一麵也興味盎然地聽他講話,有些事已聽阿珠講過,但再聽一遍,仍然覺得有趣。
等廚房裏整備停當,人座時又有一番謙讓,結果當然是黃儀上座。阿珠和她母親,原可入席,而這天是例外,母女倆等前麵吃完了,方始將殘肴撤下來,叫愛珍一起坐下,將就著吃了一頓。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請事皆畢,而前麵卻還談得很熱鬧。老張回來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說話,所以黃儀從他嘴裏聽不到什麼。跟陳世龍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說話本有條理,記性又好,形容十裏夷場的風光,以及各式各樣的人物,把個足不出裏門的黃儀,聽得神往不止。
這種不自覺流露的表情,不要說陳世龍,就連老張都看出來了,因此當談話告一段落時,他向黃儀說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幾時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黃儀也是個不甘雌伏的人,此時聽了陳世龍的話,對胡雪岩有了一種新的想法,覺得跟了這個人去闖市麵,是件很夠勁的事,不過這番意思卻不知如何表達,隻問了聲:“胡先生啥時光到湖州來?”
“他一時伯沒有到湖州來的工夫。”陳世龍說,“上海、杭州方麵的事,怕生了四隻手都忙不過來。”
“其實,我們在這裏也是閑坐。”
陳世龍聽出因頭,當時不響。辭出張家時,表示要送黃儀回店,那一個談興未央,欣然表示歡迎。於是回到大經絲行,泡了壺茶,剔亮了燈,繼續再談。陳世龍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話套話,把黃儀所希望的“進帳”,探聽清楚,然後說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現在就少一個能夠替他代代筆的人。胡先生經手的事,官私西麵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曉得的,隻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勞。這一個人很難找。”
“怎麼樣?”黃儀很注意地問,“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沒有跟我說。”陳世龍本來想說: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寫信給胡先生。轉念一想,這樣說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麵前的關係比他深,怕黃儀多心,因而改口說道:“如果胡先生有這個意思,當然直接會跟你商量的。”
“嗯,嗯!”黃儀忽然想到,大經絲行的事也不壞,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轍,便即答道:“一動不如一靜,看看再說。”
陳世龍一聽話鋒不對,知道是因為自己話太多了的緣故,心裏深為澳悔。同時再也不肯多說,告辭回到自己住處。多日不曾歸家,灰塵積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這一天實在太累了,頭一著枕,便已入夢。
睡夢頭裏仿佛聽得屋裏有腳步聲,但雙眼倦澀,懶得去問。翻個身想再尋好夢時,隻覺雙眼刺痛,用手遮著,睜眼看時,但見紅日滿窗,陽光中一條女人的影子,急切問,辨不出是什麼人?隻是睡意卻完全為這條俏拔的影子所驅除,坐起來掀開帳門,細看,不由得詫異:“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陳世龍不曾想到水晶阿七會突然出現。夢意猶在,而又遇見夢想不到的情況,他的腦子被攪得亂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隻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夢這個疑問,作個澄清。
“我盼望你好幾天了!”阿七幽幽地說,同時走了過來,由暗處到亮處站住腳,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陳世龍臉上瞟來瞟去。
這下陳世龍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鬢發蓬鬆,但不假膏沐,卻越顯她的“真本錢”,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張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關係,紅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緊身黑緞夾襖,胸前鼓蓬蓬,大概連肚兜都未帶。這觸目驚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殘餘的睡意,驅除得幹幹淨淨,跳起身來,先把所有的窗子打開,然後大聲說道:“你請外麵坐!”
“為啥?”
“不方便!”
“怕什麼!”阿七答道,“我們規規矩矩說話,又沒有做啥壞事。”
“話不是這麼說”陳世龍心裏十分著急,就無法跟她好好講了,緊皺著眉,連連揮手,“你最好請回去!我這個地方你不要來。”
這一說,阿七臉色大變,但憤怒多於羞慚,同時也不能期望她能夠為這麼一句話氣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來,冷笑說道:“小和尚,我曉得你已討厭我了。”
看樣子,她要撒潑。如果換了幾個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對罵就對罵,對打就對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沒有她占的便宜。但現在情形不同了,這中間關礙著身分,臉麵,而最要緊的是嫌疑,在鬱四麵前分辯不清楚,固然麻煩,若是風聲傳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隻好想辦法敷衍。
“不是討厭你,是不敢惹你。”陳世龍這樣答道,“你不想想你現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曉得!不過吃飯不要忘記種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麵前替你說好話,你哪有今天?這話不是我醜表功,要你見我的情。我不過表表心,讓你曉得,你老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我總是時時刻刻想著你。”
這番話叫陳世龍無以為答,唯有報以苦笑:“謝謝你!閑話少說,你有啥事情,灶王爺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興來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來?”
“好了,好了!”陳世龍又不耐煩了,“你曉得鬱四叔的脾氣的。而且我”
他是要說,答應過胡雪岩,從此不跟她見麵。但這話說出來,沒意思,所以頓住了口,而阿七卻毫不放鬆:“男了漢、大丈夫,該說就說!你有什麼話說不出口。”
“跟你不相幹!總而言之,你來看我,我謝謝你。現在看過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聽這話,霍地站起身來,把腳頓兩頓才罵道:“你死沒良心!”
她咬牙切齒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陳世龍摘下衣架上的夾袍,往身上一披,低頭拔鞋,連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軟語賠罪,“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陳世龍啼笑皆非,同時也不能再走了,因為這樣要甩手一走,就會有人批評: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漢,第二,說他連水晶阿七這樣一個女人都應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陳世龍發過一陣脾氣,此時冷靜下來,覺得麻煩要找了來,推不掉就隻有挺身應付,且看她說些什麼?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後,再到鬱四那裏和盤托出,原來就要去看鬱四,轉達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於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紐,阿七還來幫他的忙,低著頭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這一段頭頸,正在陳世龍眼下,他把視線移了開去,但“元寶領”中的散發出來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卻叫他躲避不了。好在這隻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紐扣好,隨即走到窗前一張凳子上坐下,預備好好應付麻煩。
“我昨天剛剛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緊的事情,叫我替他去辦。縣衙門裏楊師爺在等我,”陳世龍先表白一段,然後提出要求說:“你有話,爽爽快快說!我實在沒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會才說:“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細細的告訴你,所以特為起個早來。既然你沒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說,我就說一句:三年前頭,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算不算數?”
提到三年前,陳世龍就知道麻煩不小,那時阿七還沒有跟鬱四,跟陳世尤有過一段情。情熱如火時,什麼話都說出來,陳世龍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話?不過也可以想象得到,這句話在這時候來說,一定對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來個“金鍾罩”,概不認帳:“那時的話哪裏好作數?”
“什麼?”阿七咄咄逼人地,“虧你說得出口,說了話不算數?難道你小和尚是這種沒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擺在什麼地方?”陳世龍說,“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說,我答應過你什麼,譬如買衣料、打鐲子什麼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當時做得到,現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沒有辦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說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應過我一句什麼話?”
“我想不起,你說好了。”
“你說過,要我跟你。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卻把陳世龍搞糊塗了,原來以為她隻是想瞞著鬱四來偷情,不道是這樣一句話!
“那怎麼行!”他脫口答道,“你是鬱四叔的人,怎麼談得到此?”
這是陳世龍失言,他沒有細想一想,如果她還是跟著鬱四,怎麼能說這話?阿七相當機警,捉住他這個漏洞,逼緊了問:“你是說,礙著鬱老頭?如果沒有這重關礙,你當然還是有肩胛,說話一定算話!是不是?”
話外有話,陳世龍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後兩句話的意思細想了一遍問道:“是不是你跟鬱四叔散夥了?”
“對!我跟鬱老頭散夥了。”
果有其事,陳世龍不免詫異,照他知道,鬱四是一天都離不開阿七的,何以竟會散夥?莫非阿七做下什麼不規矩的事,為鬱四所不能容忍,趕出門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說,“我先說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鬱老頭是好來好散的。”
這就越發不能理解了!“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有點不大相信。”
“不要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也該當你我要走到這一步,真正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看她那種興高采烈、一廂情願的神氣,陳世龍又好笑,又好氣,本來想攔著不讓她說,但這一來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鬱四散夥的經過,就聽不到了。因而很沉著地聽她講完,催促著說:“你閑話少說!就講鬱四叔為啥跟你散夥好了。”
“嗨!提起來,真是說書先生的口頭禪:‘六月裏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說到這裏,阿七的神色忽顯哀傷,“你曉不曉得,阿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