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到了鬆江,船泊秀野橋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張羅。尤家常年備著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約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堅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頓,隨即去見老太爺。

因為裘豐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兒,老太爺十分客氣,叫人取來長袍馬褂,衣冠整齊,肅然陪坐。這一下不但裘豐言大為不安,連胡雪岩亦頗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說會道,親切隨和,才把僵硬的氣氛改變過來。

說過一陣閑話,七姑奶奶談到正事,“老太爺,”她說,“今天我有樁大事來稟告你老人家。不過,有點說不出口。”

老太爺已經看出來,裘豐言跟她也相熟,這樣,自己說話,就無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鮮話把戲!”他似笑非笑地說,“你還有啥說不出口的話!”

“老太爺也是,就看得我那樣子的老臉厚皮。”七姑奶奶笑著站了起來,“我先進去跟老姑太太談談,請小爺叔代我說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爺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聾口拙,沒有什麼可談的,七姑奶奶無非是托詞避開,好讓胡雪岩談她的親事。

七姑奶奶沒有一個歸宿,原是者太爺的一樁心事,所以聽得胡雪岩細談了經過,十分高興。尤其是聽說王有齡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紆貴,認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義妹,更覺得是件有光彩的事。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來,飲水思源,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同時因為裘豐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與王家之間,要由他來從中聯合安排,所以老太爺又向裘豐言拜托道謝。言出至誠,著實令人感動。

“老太爺,”胡雪岩最後談到他自己的請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這裏,要勞動你老人家替我調兵遣將了!”

“噢!”老太爺一疊連聲地說:“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說明,要派兩個人護送,料想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不道老太爺竟沉吟不語。

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問:“老太爺,莫非有什麼難處?”

“是的。”老太爺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爺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這件事說不巧真不巧,說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說它了,隻說巧的是,虧得你跟我說,不然,真要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了。”

聽得這話,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豐言的飽經世故,都察出話中大有蹊蹺,兩人麵麵相覷,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還是胡雪岩開口。

“老太爺既當我們是自己人,那麼,是怎麼的‘不巧’?何妨也說一說!”

“不必說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這裏,在這裏就不會有這件事。”老太爺平靜地問道:“裘老爺預備什麼時候走?”

“我的貨色還在上海,雇船裝貨,總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聽老太爺的吩咐!”

“吩咐不敢當。”老太爺說,“你明天就請回上海去預備。今天四月十四,準備四月二十開船,我們四月十九,在上海會齊。”

“怎麼?”胡雪岩不解“我們”兩字,“莫非”

“是的。”老太爺說,“我送了裘老爺去!”

“那怎麼敢當?”裘豐言跟胡雪岩異口同聲地說。

“不!”老太爺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非我親自送不可。”說著,嘴唇動了兩下,看看裘豐言,到底不曾說出口來。

“對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態嚴重,也就顧不得了,徑自直言:“你請外麵坐一坐,我跟老太爺說句話。”

“是,是!”裘豐言也會意了,趕緊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爺請這裏坐!”老太爺起身又道歉:“實在對不起!我跟我們胡老弟說句‘門檻裏’的話。不是拿你當外人,因為有些話,說實在的,裘老爺還是不曉得的好。”

交代了這番話,老太爺陪著胡雪岩到佛堂裏去坐,這是他家最莊嚴、也最清靜的一處地方,胡雪岩很懂這些過節,一進去立刻擺出極嚴肅的臉色,雙手合十,先垂頭低眼,默默地禮了佛,才悄悄在經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爺在他側麵坐了下來,慢慢吞吞地說道:“老弟台,我不曉得這件享有你‘軋腳’在內,早曉得了,事情就比較好做。現在,好比生了瘡,快要破頭了,隻好把膿硬擠出來!”

胡雪岩很用心地聽著,始終猜不透,裘豐言押運的這一批軍火,跟他有何關係?但有一層是很清楚的,老太爺的處境相當為難,隻是難在何處,卻怎麼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講究彼此為人著想,所以胡雪岩在這時候,覺得別樣心思可以暫時不想,自己的態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爺,”他說,“我曉得你拿我這麵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既然這樣子,我們就當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著辦。如果難處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過去,即使能夠辦通,我也不願意。”

“老弟台!”老太爺伸出一隻全是骨節老繭的手,捏著胡雪岩的手腕說:“我真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我把事情說給你聽。”

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事情說巧真巧,說不巧真不巧”,這一批軍人跟他的一個“同參弟兄”有關,這個人名叫俞武成,地盤是在揚州、鎮江一帶。

這時太平軍雖已退出揚州,但仍留賴漢英扼守辰州,與清軍刑部左侍郎雷正誠的水師,相持不下。太平軍全力謀求打開局麵,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買到一批軍火。

“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爺說:“浙江買的那批洋槍,原來洋商是答應賣給‘長毛’的,已經收了人家的定洋,約期起運,由英國兵艦運了去。哪知道事情變了卦,聽說替浙江方麵出頭交涉的人,手腕很靈活”

“老太爺,”胡雪岩很高興地搶著說,“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未來的‘七姑爺’古應春。”

“噢!我不曉得。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絕了。這且不去說他,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賴漢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禮,賴漢英托出俞武成來,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一入內河,就要動手截留。由於是鬆江漕幫的地盤,所以俞武成專程到鬆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很客氣地打了招呼。

“這怪我一時疏忽。”老大爺失悔地說,“我是久已不管閑事,一切都交給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五十年下來,同參的隻剩了三個人,這個交情,我不能不買。哪曉得大水衝了龍王廟!如今說不得了,隻好我說了話不算!”

“那怎麼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但是答應過他的,也不能臉一抹,說是自己人的東西,不準動!光棍不斷財路,我來想辦法。”

“老弟台!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所以拿門檻裏的話告訴了你,照規矩是不能說的。”老太爺又說:“我隻請你做個參讚,事情是我的,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

“怎麼放得下心!”胡雪岩說,“如今隻有‘按兵不動’,那批洋槍先放在那裏,等跟俞老談好了再說。”

老太爺不答,身往後一靠,雙眼望空,緊閉著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開這難題的神氣。

胡雪岩見此光景,頗為不安,心裏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參弟兄”,事情就好辦,若是這批軍火,不是落到太平軍手裏,事情也好辦。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輕易鬆手,槁成了軟硬都難著力的局麵,連他都覺得一時真難善策。

“難!”老太爺說,“想來想去,隻有我來硬挺。”

“硬挺不是辦法。”胡雪岩問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麵的交情如何?”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江湖上走走,一句話就是一句話,他答應了人家,我又答應了他,反正不管怎麼樣,這票東西,我不讓他動手,我們弟兄的交情就算斷了。”

“話不能這麼說!”胡雪岩腦際靈光一閃,欣然說道:“我倒有個無辦法中的辦法,我想請你老派個專人,將俞老請來,有話擺在台麵上說:兩麵都是自己人,不能幫一麵損一麵。事情該怎麼辦?請俞老自己說一句。““這叫什麼辦法?”老太爺笑道:“那不就表示:這閑事我管不下來,隻好不管嗎?”

“正就是這話!”胡雪岩點點頭,“你老不肯管這閑事,俞老怨不著你。而在我們這麵,就承情不盡了。”

老太爺略想一下問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請官兵保護,跟武成硬碰硬較量個明白?”

“我哪能這麼做?”胡雪岩笑道,“我這樣一做,將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麼,你是怎麼辦呢?”

“我想跟俞老談了再說。”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實說明白,這票貨色,如果不是太平軍那麵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麵的戶頭承買,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現在可不行,這是請俞老不要管閑事。至於那麵送了怎樣一筆重禮,我照送就是。”

“聽說是一萬銀子。”

“一萬銀子小事,我貼也貼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見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勸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幫長毛。為人忠逆之辨,總不可以不分明。”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爺很注意地望著他,好久,才點點頭說:“老弟台,你雖是空子,漕幫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說句實話,二百年下來,現在的時世,不是翁、錢、潘三祖當年立家門的時世了。長毛初起,我們漕幫看得兩‘秀’很重。哪曉得越來越不象話,天下還沒有到手,倫常名教倒已經掃地了。什麼拜天地不敬父母,什麼‘男行’、‘女行’,烏七八糟一大堆。現在小刀會劉麗川也在拜天地了,這些情形我也看不慣。所以,你如果能勸得武成回心轉意,不幫長毛,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義氣有虧缺。不過,我不曉得你要怎麼勸他?”

“那自然見機行事。此刻連我自己都還不曉得該怎麼說?”

談到這裏,就該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來,老太爺不知道他此刻在何處?但漕幫的聲氣甚廣,隻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碼頭,旦夕皆知,自會找出人來,而況俞武成亦非無名小卒,找起來更容易。隻是要看他是近是遠,在近處來得快,在遠處來得慢,日子無法預定。

“我曉得你心裏急,不過急也無用,事情是總可以擺平的。”老太爺說,“難得相聚,且住兩日再說。”

“當然,當然。”胡雪岩說,”多的日子也耽擱下來了,不爭在這兩天。”他是如此,裘豐言更不在乎,這一夜照樣開懷暢飲,聽老太爺談他當年走南闖北,涉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聞異事,直到深宵不倦。

談來談去談到俞武成,“鬆江是‘疲幫’,他們那一幫是‘旺幫’,所以武成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花花公子,嫖賭吃著,樣樣來,樣樣精。”老太爺不勝感慨地說,“哪曉得快活了一輩子,老來苦!”

“這都是叫長毛害的。”胡雪岩說,“不鬧長毛,他好好在楊州、鎮江,何至於此?所以俞老跟‘他們’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見了武成,這些話要當心。他有樣壞毛病:不肯認錯!不說還好,一說偏偏往錯裏走。除非他老娘說他,他不敢不聽,不然,天王老子說他一句錯,他都不服。”

“這樣看起來,倒是位孝子!”裘豐言說,“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為此。”老太爺說,“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歲的老娘麵前,還會撒嬌。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問:“她娘還在?”

“還在!”

“在鎮江?還是揚州?”

“不!那兩個地方怎麼還能住?”老太爺說,“搬在蘇州。去年到杭州燒香,路過鬆江,在我這裏住了幾日。”

“九十歲的老太太,還能出遠門燒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爺說,“這位老太太,當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帶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門去,見麵就是一刀!出來就到衙門,縣官倒是好官,說她替夫報仇,當堂開釋。那時她還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來就是武成。”

“原來俞老是遺腹子!怪不得孝順。”

“他也不敢不孝順。”老太爺又說,“武成後來管幫,也虧得我這位俞三嬸。當時俞三叔一死,還沒有兒子,幫中公議,由他家老五代管。遺腹子生下來,如果是女的,不必說,是男的,到二十歲,俞老五‘推位讓國’。哪曉得俞老五黑心,到時候不肯讓出來。又是俞三嬸出麵,告到僧運總督那裏,官司打贏,武成才能夠‘子承父業’。”

“照此說來,這位老太太對外頭的事情,也很明白?”

“當然!是極明白的人。”

“也管他們幫裏的事嗎?”

“早先管,這幾年不大管了。”老太爺又說,“早先不但管他們幫裏的事,還管江湖上的閑事,提起俞三寡婦,真個是響當當的字號。”

就在這一番閑談之中,胡雪岩已籌劃好一條極妥當的計策,不過欲行此計,少不得一個人,先要跟這個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爺去談。

這個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經深夜,不便驚動。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喚過來伺候他的小廝,進去通知,立請七姑奶奶有要緊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說是請胡雪岩、裘豐言到她屋裏去談。“小姐”的閨房,又有芙蓉在,裘豐言自然不便入內。

“不要緊!我們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聽聽,省得回頭我再說一遍。”

聽得這話,裘豐言隻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間屋子,堂屋裏已經擺好了一桌早飯,鬆江人早餐吃硬飯,裘豐言頗感新奇,不但有飯還有酒,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舉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點,今天還有事!”

“什麼事?”七姑奶奶接口說道,“裘老爺來,沒有啥款待,隻有酒。小爺叔,你不要攔他的高興。”

“老裘不會不高興,我一說出來就曉得了。七姐,我問你個人,你曉不曉得?”胡雪岩說,“俞三寡婦!”

“是不是俞師叔的老娘?”

“對。”

“現在不叫俞三寡婦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見過的,去年到鬆江來,說要收我做幹女兒,後來算算輩分不對,才不提起的。”

“好極了!照此說,她很喜歡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蘇州去一趟。”

說到這一句,裘豐言恍然大悟,高興地端起一大杯燒酒:“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卻是莫名其妙,於是胡雪岩約略將俞武成打那票槍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爺如何為難的情形,略略談了些。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講下去,也就明了他們的用意了。

“小爺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來,硬壓俞師叔?”

“是的,意思是這個道理。不過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說,“我動到這個腦筋,主要的是不讓老太爺為難。我想這樣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備一筆重禮,跟裘豐言倆肅具衣冠,去拜訪俞三婆婆,見麵道明來意,要說老太爺因為已經答應了俞武成,不便出爾反爾。萬般無奈,隻有來求教俞三婆婆,應該怎麼辦?請她說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爺叔這樣子尊敬她,我再旁邊敲敲邊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麵幹預。隻要她肯說一句,俞師叔不敢不依。好的,我準定奉陪,什麼時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爺談一談。請你先預備,我們說走就走。”

“我沒有啥好預備的。”七姑奶奶說,“倒是送三婆婆的禮,小爺叔你是怎麼個打算?”

這一層,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豐言去辦,請他當天趕到上海,轉告劉不才,采辦兩支吉林老山人參,另外再配三樣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禮物,由裘豐言帶到蘇州,仍舊以閶門外的金閶客棧為聯絡聚集的地點。

於是,裘豐言跟著胡雪岩到了老太爺那裏,開口說到“辭行”,老太爺不解所謂,深為詫異。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麵前為難。”胡雪岩說。

“我跟老裘,好比焦讚、孟良,預備把餘太君去搬請出來。不過你老要跟我們唱出雙簧。”

這出雙簧,在老太爺這麵輕而易舉,隻要找了俞武成來,當麵跟他說明:胡、裘二人,上門重托,他因為答應俞武成在先,已經拒絕。同時告訴他,說俞三婆婆派人來尋過,留下了話,叫他立即趕回蘇州,有緊急大事要談。

聽胡雪岩講完,老太爺兜頭一揖:“老弟台,你這條計策,幫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們白頭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過雖拿餘太君把他壓了下去,他的難處也要替他想想,這歸我來辦。你們不必管了。”

“這也沒有叫老太爺勞神的道理。”胡雪岩說,“老實奉告,洋槍上是有一筆回扣的,我們就拿這筆錢交俞老一個朋友,在蘇州見著了他,我當麵跟他談,一定可以擺平。反正你老隻要假裝糊塗好了。”

“裝糊塗我會。”老太爺問道:“你們啥時候動身?”

“裝就要裝得象。我們明天就走,回頭也不再到你老這裏來了。怕一見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這樣說,我就不留你們了。不過,在蘇州把事情說妥當了,無論如何再要到鬆江來往兩天。”

“一定,一定!”

兩人辭了出來,裘豐言當即動身到上海。胡雪岩心裏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蘇州之行。既然有此機會,阿巧姐的糾葛,應該理個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個擋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問芙蓉:“你要不要到蘇州去玩一趟?”

“我懶得動,而況你們兩三天就回來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談得來,我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當著尤五嫂的麵,不便多說什麼,隻好向七姑奶奶使個眼色。

這個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當時就說:“小爺叔,你有話盡管說,怕啥?”

“七姐!”胡雪岩無可奈何,隻好這樣說:“你請過來,我有句話說。”

一說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認為芙蓉跟著到了蘇州,阿巧姐一見,當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這是個極好的擋箭牌。於是悄悄勸尤五嫂,不必強留。至於芙蓉,聽說有此關係,隨即也改了主意,願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蘇州。於是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眾,胡雪岩和兩位堂客之外,另外帶了個後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蘇州去送過俞三婆婆的壽禮,所以帶著他做“向導”。

到了蘇州可熱鬧了,在金閶棧的,有原來住在那裏的周一鳴,隨後來的裘豐言,還有跟了來“軋鬧猛”的劉不才,分住了兩座院落,卻都集中在胡雪岩那裏,聽他發號施令。

“七姐!你帶著阿土是第一撥,見著三婆婆,先替我們問好,再說要去拜訪她。如果她問:為什麼不跟著你去?你就說怕她嫌我們冒昧不見。然後問她,明天一早去見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來通知。”

“我曉得了。小爺叔,”七姑奶奶問道,“三婆婆一定會問,為啥要去看她,我怎麼說?”

“你隻說我們尋俞老尋不著,隻好來見三婆婆,她若問起尋俞老又是何事?你隻說不曉得,不過決無惡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說完,立刻帶著阿土離去。

“老周!你即刻上觀前去一趟,替我辦一身七品服色!從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豐言說,“我也沒有帶袍褂來。”

“那容易,一共辦兩身。”等周一鳴一起,胡雪岩對劉不才說,“三爺,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帶些錢,進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個最好的地方‘開盤子’,要做闊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幹好事。”

“好事壞事,不去說它!”劉不才問道,“這是為了啥?你說了,我心裏好有個數。”

“是為了過幾天好請客。”胡雪岩說:“聽說俞武成是個‘老白相’,嫖賭吃著,式式精通,等他一來,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這一說,倒是我來對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來,歸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說完,劉不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調兵遣將已畢,胡雪岩笑著對芙蓉和裘豐言說:“今天沒有事了,我們到哪裏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豐言說,“等事情辦妥了,再去逛也不遲。”

“咦!”胡雪岩問道:“你一向是天塌下來都不擔心的人,這回怎麼放不下心來?”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裘豐言說,“這件事,我通前徹後想過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長毛夾在裏頭,隻怕俞老身不由己!”

這一說,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話對,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說,“事不宜遲,趕快給鬆江寫封信回去。老裘,你來動筆!”

這是裘豐言責無旁貸的事,一麵親自搬出文房四寶來,一麵問胡雪岩,這封信如何寫法?

信中拜托老太爺,等俞武成到了鬆江,務必設法探明跟賴漢英那方麵訂下了怎樣的約定,原來的計劃是如何動手?還有最要緊的一層,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賴漢英的挾製脅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樣?

剛把信寫完,阿土已經回到客棧,跑得氣喘籲籲地說:“七姑奶奶叫我趕緊回來通知,三婆婆的孫子,馬上要來拜會,他是個‘總爺’。”

綠營武官中有‘千總”、“把總”的名目,是低級武官,所以老百姓見了綠營兵丁,都尊稱一聲“總爺”。胡雪岩覺得這不值得重視,倒是三婆婆有此禮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見了,值得高興。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認為阿土在蘇州已無用處,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煩你立刻回鬆江,拿這封信送給老太爺。你跟老太爺說,信中所談的事,一有結果,立刻給我回信。就勞駕你再辛苦一趟。”說著,又喊芙蓉,取出十兩銀子送他做盤纏。

就這時,隻見金閶棧的夥計引進一名武官來,後麵還跟著四名馬弁。一看這氣派,不象“總爺”、胡雪岩眼尖,趕緊向裘豐言說道:“是個水晶頂子。”

頂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員,裘豐言失聲說道:“啊!是守備。糟了,便衣接見,似乎失禮。”

失禮也無可補救了,隻見夥計已經高舉名帖,拉長了聲音唱道:“俞老爺拜!”

裘豐言比較熟於官場儀注,拉一拉胡雪岩,掀開門簾,踱著方步,迎到外屋,隻見“俞老爺”帶著馬弁站在門外,便閃開了視線,從夥計手裏接過名帖來看,上麵寫的是:“侍晚俞少武頓首拜。”不用說,是俞武成的兒子。

“不敢當,不敢當!請你替我們擋俞老爺的駕,身在客邊,未帶公服,不敢褻慢!”

夥計還未接話,俞少武已經跨了進來,兩手一揮,將馬蹄袖放了下來,接著便請了個安。雖說武職官兒品級不值錢,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豐言都覺得相當尷尬。

幸好,俞少武不敘官階敘世誼,站起來口稱:“兩位老世叔!”他說,“家祖母特意命少武來請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勞動兩位老世叔光降,有什麼吩咐,告訴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豐言拱手答道:“世兄,諸先坐了敘說。敝姓裘,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見了禮,坐定攀談,裘豐言有一番官場中請教“功名”的話頭,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進士,授職守備,派在兩江“督標”當差。督標中軍知道他是漕幫子弟,又見他儀容出眾,言語靈便,特為報請總督,行文兵部,將他補了一名“提塘官”,專駐京城,接理兩江總督衙門的奏折呈遞事宜。最近是請假回籍省親,還有個把月的勾留。

“原來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豐言翹一翹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時勢,前程如錦,可喜可賀。”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來意,請示有何吩咐!這是談到了正經上頭,裘豐言使個眼色,讓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請教令尊。隻為令尊行蹤不定,特意來求三婆婆。”胡雪岩說:“未盡道理,不便啟齒,我想煩世兄回去稟告令詛母,我跟裘兄準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謁,務必請三婆婆容我們晚輩,有個申訴的機會。”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站起身來答道:“家祖母說,現在住在蘇州,亦是寄人籬下,隻怕接待簡慢,不敢勞駕,有話還是請這時候吩咐。”

“這是三婆婆體恤我們晚輩,做晚輩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賢。”胡雪岩又說,“我跟鬆江尤五哥如同親弟兄一樣,他不當我‘門檻’外頭的人看待,說起來等於一家人,我們豈有不去給三婆婆請安的道理?準定這樣,明天一早到府上。雖有話要申訴,決不會讓老人家操心為難,請放心!”

俞少武聽得這樣說,隻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兩位老世叔的大駕!”

說完,請安告辭。胡雪岩和裘豐言送出客棧大門,又開發了四名馬弁的賞錢,眼看客人騎馬走了,兩個人在門口就談了起來。

“想不到俞武成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胡雪岩讚歎著說,“上頭又有那麼一位老娘替他遮風雨,我倒著實羨慕他的福氣。”

“閑話少說。”裘豐言熟於官場的種種,提醒胡雪岩說:“明天去見三婆婆,著實該有一番重的禮節,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則封的命婦。”

“喔!”胡雪岩倒想起來了,從他捐了官以後,一直就想替父母請個封典,也算是榮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聽裘豐言提到此事,特感興趣,“老裘,我正要請教你,這封典是怎麼請法?”

“到裏頭去談。”

回到裏麵,丟下俞家的事,裘豐言細講封典,照《會典》規定,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兩代,妻子、父母,八、九品隻封妻子,未入流就談不到封典了。

人子為盡孝心,將妻子的封典讓出來,讓求改封上人,叫做“敗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以請求敗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請求敗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來說,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請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從前很慎重的,軍興以來也濫了,跟捐官一樣,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興趣,“怎麼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職,可以加捐品級。”

“那好!捐個‘一品夫人’什麼價錢?”

裘豐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來的,捐加品級,也有個限製,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個‘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說:“明天我們去見她,勢必至於要穿公服,也勢必至於要磕頭。這雖是禮書所不載,但比照下屬見上官的禮節,應該如此!”

“不但要行大劄,”胡雪岩說:“江湖上的人,最講究麵子,我還想捧一捧這位老太太。譬如說我們借一副‘導子’擺了去,讓她家熱鬧,你看行不行?”

“這也沒有什麼不行,不過嫌俗氣而已。隻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後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個的?”

“當然是借縣官的。吳縣孫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導子一定借得到。不過巡鑼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狹,塞得實實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這話也是,等老周回來了再說。”

周一鳴還沒有來,七姑奶奶卻從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來接芙蓉去相會的。據她告訴胡雪岩,說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當是她兒子跟浙江官麵上有什麼糾葛,特意派兩名“差官”來“辦案”。後來俞少武回去一說,提到胡雪岩的聲明,決不讓她“操心為難”,才知他們此來,並無惡意。

“三婆婆聽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說:‘照規矩,他們兩位既然特為武成而來,就是我家的貴客,該盡地主的道理。不過我是女流,不便出麵,少武又是晚輩。隻好這樣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請了來,也算是個做東道的意思’。小爺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誠懇,就讓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許諾:“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領。這樣,”他轉臉對芙蓉說:“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順便先把我們的禮帶了去。”

芙蓉有些躊躇,她拙於交際應酬,又聽說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樣一個“狠角色”,心裏有種異樣的畏憚。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勵她說:“不要緊!一切有我。”

“對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駕,你怕什麼?”

“也好!”芙蓉終於點點頭,“我總歸寸步不離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們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憐。閑話少說,你快換衣裳,我們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們第二天的部署,告訴了七姑奶奶。凡是這種擺虛場麵的事,從中必要有個“讚禮”的人,穿針引線,素昧平生的雙方,禮尚往來,才會若合符節。七姑奶奶是玲瓏七竅心,當然心領神會,一口應承,包管主客雙方,不但不至於會在禮節上出現僵窘,而且皆大歡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來。吃到一半,又有人來通知,說七姑奶奶和芙蓉,這天都讓俞三婆婆留著,住在俞家了。這種種情誼相孚的跡象,都顯示著明天見了俞三婆婆,一切難題都可迎刃而解。現在隻望阿土能趕快送個信來,說俞武成不會受到賴漢英那方麵的挾製,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裝扮,胡雪岩和裘豐言一個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鳴當跟班,捧著拜匣,另外裘豐言的一名聽差,挾著衣包和紅氈條,跟在轎子後頭,一直進城,直奔鐵瓶巷俞家。

俞家從七姑奶奶那裏得知梗概,也早有準備,大門洞開,俞少武候在門口,等轎子一到,命轎夫抬了進去,到大廳滴水簷前下轎。

彼此作揖招呼過後,胡雪岩便說:“把老人家請出來吧!我們好行禮。”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垂手彎腰答道:“家祖母有話,請兩位老世叔換了便衣,到後廳待茶。”

“禮不可失!”裘豐言說道:“初次拜謁,一定要‘堂參’的!”

謙辭再三,俞少武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便轉到大理石屏風後麵去了。

於是周一鳴和裘豐言的聽差,一起動手,移一張太師椅正中擺好,椅前鋪下紅氈條,靜等俞三婆婆出臨。

不久,聽得腳步隱隱,望見去裙衫綽約,是七姑奶奶親自攙著俞三婆婆,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胡、裘二人,一齊站起,在下首並立。胡雪岩定睛凝視,一見了俞三婆婆的麵,不免詫異,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聲,想來必是象山東婦女的那種剛健高大的體魄,誰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紅裙下,渾如無物,料想必是一雙三寸金蓮。這樣纖弱的一個婦人,怎能叫無數江湖好漢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