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安下了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來。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剛剛停當,楊鳳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飯上船。船就停在閶門碼頭,雙槳如飛,穿過吳江有名的垂虹橋,中午時分就到了同裏。
船是停在一人家後門口,踏上埠頭,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聽楊鳳毛談過,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也就是楊鳳毛的後弟。俞武成隻要一到同裏,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師父極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劉不才不妨亦以朱家為居停。
胡雪岩此來一切聽從楊鳳毛的安排,雖覺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會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異議,幸好朱老大殷勤隨和,一見之下,頗覺投緣,把那嫌拘束的感覺,消除了許多。
引見寒暄以後,朱老大隨即向楊鳳毛說道:“大哥,師父到青浦去了,今天晚上如果不回來,明天早晨一定到。臨走留下話,請大哥代為向貴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說,請貴客一定住在這裏。”說到這裏,麵向胡雪岩和劉不才:“舍間太小,隻怕款待不周,讓兩位委屈。”
於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幾句謙謝的門麵話,一麵應酬,一麵在心裏轉念頭,覺得這半天的工夫,白耗費了可惜,應該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念頭還沒有轉定,朱家的傭工來請吃飯,魚米之鄉,飲食豐美,雖是便飯,亦如盛筵,朱老大還說:“簡慢不恭,到晚上替貴客接風。”
同席的除了賓主四人,另外還有三個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帳戶和教書先生。席間談談吳江的風物,輕鬆得很。飯罷,楊鳳毛征詢胡雪岩的意見,是在朱家客房中睡個午覺起來,再作道理,還是出去走走。
“久聞同裏是個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於是由楊鳳毛、朱老大陪著,出去走走,後門進來,前門出去。一條長街,鋪得極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的樓房,相當整齊。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綢衫,哪怕是穿草鞋的鄉下人,都是幹幹淨淨的一身細藍布短衫褲,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煙袋,有的套一個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掛玉石佩件。吳中人物的俊雅,光看這些鄉下人,就不難想見了。
走到一家掛燈結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腳說:“兩位要不要進去玩玩?”從大門中望進去,裏麵有好幾桌賭,胡雪岩便問:“不認識的也可以進去嗎?”
“可以,可以,敝處的風俗是如此。”
於是進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搖攤。胡雪岩入境問俗,誌在觀光,不肯出手,劉不才則守著“冷、等、狠”三字訣,不願出手,這樣連闖了幾家,都是轉個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條長街快到盡頭了。
因為胡雪岩和劉不才都有些鼓不起興致來的樣子,朱老大頗感不安,悄悄向楊鳳毛問道:“到小金秀那裏去坐坐,怎麼樣?”
楊鳳毛略有些躊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聽出來小金秀必是當地的一朵“名花”,勾欄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點意思,否則就會索然寡味,所以趕緊接口:“不必費心,就這樣走走很好。”
說著話,又到了一處熱鬧的人家,這家的情形與眾不同,石庫門開得筆直,許多賣熟食的小販,由門外延入門內,似乎二門院子裏都有。進出的人物,也不象別家衣冠楚楚地相當整齊,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胡雪岩摸不清它是什麼路道?
劉不才卻一望而知,別家是“書房賭”,這一家是真正的賭場。
“如果要玩,就要在這種地方,”他說,“‘開了飯店不怕大肚漢’,賭起來爽氣。”
“劉三爺眼力真好!”朱老大聽懂了他的話,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賭場,在同裏就這一家。要不要進去看看?隻有這一家賭‘白星寶’。”
聽說是“白星寶”,劉不才技癢了,“這是賭心思!”他問,“這種賭在浙東很流行,怎麼也傳到了貴處?”
“原是從浙東傳過來的”
有個紹興人姓章的,到同裏來開酒作坊,生性好賭,先是聚集友好,關起門來玩,不久有人聞風而至,場麵便大了,正好駐同裏的巡檢換人,新任的吳巡檢是章老板的同鄉,因勢利用,包庇他正式開賭場,而巡檢老爺則坐抽頭錢,日進鬥金,兩年下來,已經腰纏十萬了。
聽朱老大說明了來曆,劉不才認為一定賭得很硬,不妨進去看看。
到了大廳上一看,有牌九,有搖攤,賭客卻並不多,從夾弄穿到二廳,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一張大方桌,三麵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則站在條凳上,肩疊著肩,頭並著頭,擠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當地有麵子的人物,找著熟人情商,才騰出空位,讓他們擠了進去。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搖的搖攤,廣東抓棋子數的番擺,都在未知之數,隻有白星寶是莊家可以操縱的“做寶”,所以劉不才說“這是賭心思”,賭客跟一個不在場的人賭心思。
這個人名為“做手”,住在樓上,為了防止弊端,也為了不以場上的勝
負得失影響他的冷靜思考,所以樓梯是封閉的,隻在板壁上開一個小孔,用一隻吊籃傳遞寶盒。樓下有個小童專司奔走之役,鈴聲一響,將籃子吊了上去,拿著那個銅製的寶盒,送給在煙榻上吞雲吐霧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鈴聲通知,將籃子吊了下來,等寶盒上桌,賭客方才下注。
賭注跟搖攤完全一樣,隻是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張牌九來表示。而且,雖是“做寶”,一樣也有“路”。劉不才借了旁人所畫的“路”來一看,認為這個做手是高手,做的寶變幻莫測,哪一條路都是,其實哪一條都不是,因而決定等著看一看再說。
這時候已經連開了三記“老寶”,都是地牌,第四寶開出來還是老寶。到了第五寶,樓上的鈴聲還不響,寶官沉得住氣,賭客卻不耐煩了,連聲催促,於是寶官叫人去拉鈴,催上麵快將寶盒送下來。
催管催,上麵隻是毫無動靜,催到第三遍,才聽見鈴響。但是賭客望著寶盒,卻都躊躇著不知如何下注,因為連開了四記老寶,第五寶又拖延了這麼多時候,料想樓上的做手,殫精竭慮算無遺策,這一寶十分難猜。
“我照路打,應該這一門!”有人把賭往放在無牌那一門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寶。”另一個人說,隨即在“老寶”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個賭客連連點頭,“拖延了這許多工夫,就為的要狠得下心來做老寶。”
由於這兩個人一搭一檔,認定是老寶,別的賭客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影響,紛紛跟著下注,開出寶來,嘩然歡呼,果然又是一張地牌,莊家賠了個大重門。
到第六寶越發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來,打老寶的人就少了,但是開出來的,居然又是老寶。這一次是驚異多於一切,而越到後來越驚異,連開六記地牌。
“出賭鬼了!”有人向寶官說:“弄串長錠去燒燒!”
“笑話!哪裏有這種事?”寶官因為打地寶的越來越少,吃重賠輕,得其所哉,所以拒絕了那人的提議。
到第九記再開出老寶來,賭客相顧歇手,沒有一個人相信還會出老寶。
於是道有賭鬼的那人便談掌故,說乾隆年間有家賭場搖攤,曾經一晚上一連出過十九記的“四”,後來被人識破玄機,在場賭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賭場隻好封寶關門。
“什麼玄機?”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龍船在同裏過夜。真龍出現,還會不出四?”
“對,對!”四是青龍,問的那人領悟了,但對眼前卻又不免迷惑,“那麼此刻又是什麼花樣?皇帝在京城,同裏不會出現真龍,而且地牌是‘進門’!”
“所以我說有賭鬼。”
“照你這樣說,還要出老寶?”
“不曉得!”那人搖搖頭;“就明曉得是老寶,也打不下手,照我看,這一記決不會‘兩眼筆直’了!”
“兩眼筆直”是形容地牌。別的賭客都以其人之言為是,一直冷靜在聽,在看的劉不才,卻獨具機抒,他認為如果是講“路”,則怪路怪打,還該追老寶,若是講賭心思,則此人做老寶做得別人不敢下注,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論,著實還有幾記老寶好開。
“冷、等”兩字做到了,現在所要的是個“狠”字,正當寶官要揭寶盒子時,他輕喝一聲:“請等一等!”
“可以。”寶官縮住手說:“等足輸贏。”
“請問,多少‘封門’?”
“一千兩。”
“一千兩!”“劉不才從身上掏出一卷銀票來,取一張,擺在地牌那一門上。
“這一下便令全場側目。由於劉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氣度安閑,將千把兩銀子,看得如一吊銅錢似的不在乎,越發覺得此人神秘莫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興趣。
百多隻眼睛注視之下,開來居然又是“兩眼筆直”!於是場中象沸了似的,詫異的、羨慕的、氣憤的、懊惱的,眾聲並作,諸態畢陳。劉不才卻是聲色不動,隻回頭向朱老大輕聲說了句:“僥幸!”
這一下大家才知道這個生麵孔的大賭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紛紛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愛的是麵子,朱老大自然以有這樣一個“一賭驚人”的朋友為得意,臉上象飛了金,心上象拿熨鬥燙過,舒坦異常。
寶官籠絡賭客,也湊興表示佩服,而且關照站在“青龍角”上的“開賠”,免抽頭錢,行話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當然,劉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開賠將三千兩的籌碼賠到,他取了根一百兩的牙籌,往青龍角上拋了過去。
等寶盒子再放到賭台上時,大家都要看劉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這也有句紅話,叫做“燈籠”。燈籠照“路”,有紅有黑,賭場裏講究避黑趨紅,如果剛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寶,而有人錯過了好幾寶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再來下注,則其人之黑可知!善於趨避的人,就會抽回注碼,改押別處,但劉不才這盞燈籠是紅燈籠,別人對老寶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這是多旺的手氣?所以都要跟著他下注。
於是等劉不才將一千兩銀子一押在地牌上,賭注如雨,紛紛跟進。開出盒子來,寶官與開賠,相顧失色,而賭客則皆大歡喜,莊家在這一記者寶賠了兩萬多銀子。
這一下,全場鼎沸,連大廳上的賭客都趕了進來,劉不才則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兩個賭客,都盡量將身子往外縮,怕擠得他不舒服。而就在這時候,發覺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頭看時,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著努一努嘴,示意他離去。
劉不才實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聽胡雪岩的指揮,終於裝模作樣地掏出金表來看了看,點點頭,表示約會的時間到了,然後一把抓起銀票,站起身來。
賭場裏專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劉不才贏了六千銀子,便包圍上來獻殷勤,劉不才自然懂“規矩”,到帳房裏去兌現時,順便買了一百兩的小籌碼,一人一根,來者不拒。
一麵“分紅”,一麵便有怨言,“你不該催我,”他向胡雪岩說,“做手的路子,讓我摸到了,起碼還有三記老寶。”
“就因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著你打,再有兩下,就可以把賭場打坍。何苦一到同裏,就害得人家栽跟鬥?”
“胡大叔!”朱老大跟著楊鳳毛這樣稱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夠義氣。”
劉不才心裏不服,“賭場無父子”,講情麵義氣,自己倒黴,但當著主人,又見朱老大是那樣尊重胡雪岩,隻好隱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贏進六千銀子,真正“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劉三爺賭得好,胡大叔不賭則更好!”楊鳳毛對朱老大說:“怪不得胡大叔有那麼好的人緣,你我都要學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著臉笑道:“你們兩位說得我臉紅了。”
“閑話收起。”楊鳳毛問道:“再到哪裏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劉三爺也倦了,回到舍間息一息,吃酒吧!”
於是安步當車,仍舊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處房子,是座水閣,在嘉賓蒞止時,正好有朱家親戚女客住在那裏,這時已騰了出來,朱老大便將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閣休息。
剛剛坐定,朱家老仆,在門外輕叫一聲“大少爺!”使個眼色把他請了出去,悄悄說道:“賭場裏的章老板來了,說要看我們家一位客人,還帶了四樣禮,請大少爺先出去看看。”
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個?想想哪個也跟他沒有淵源,這件事倒著實猜它不透。於是匆匆出廳接見,彼此熟人,見麵不用寒暄,直問來意。
一問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從那些向劉不才討彩的閑漢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將劉不才那盞“燈籠”拿走,解了賭場的一個大厄。因而專誠拜訪,一則道謝,二則想交個朋友。
“這位胡大叔,是我師父的朋友,還有點幹親,為人四海得很,道謝不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過,”朱老大說:“你這四樣禮,大可省省。”
“我也曉得,幾樣吃食東西,不成敬意,不過空手上門,不好意思。”章老板也覺得這四樣水禮送得不妥,如果說是謝禮,反倒象輕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躊躇了一下說:“這樣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說起。不過,東西帶都帶來了,再拿回去也麻煩,你就丟在廚房裏好了。”
“這倒也是句話。來,來,我帶你進去。”
一直帶到水閣,引見以後,朱老大代為道明來意,胡雪岩對此不虞之譽,謙謝不受。章老板卻是一臉誠意,一揖到地,差點就要跪了來。
“胡先生,你幫我這個忙幫大了。說實話,”他指著劉不才說:“這位劉三爺也是我在賭上混了二三十年,頭一遭遇見的人物。如果劉三爺再玩一會,大家跟著他‘一條邊’打‘進門’,我今天非傾家蕩產不可!”
“怎麼呢?”胡雪岩問道:“下麵還是出老寶?”
“一共出了十六記。說起來,也是一樁新聞。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來仍有餘悸的神情,“隻有劉三爺一個人看得透。劉三爺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寶,通扯起來,莊家還是贏麵。”
劉不才聽見這話,自然麵有得色,於是特地笑道:“我也不過怪路怪打,瞎碰瞎撞而已。”
“賭就是賭個機會,千載一時的機會,隻有劉三爺一個人抓得住。說起來叫人不相信,做手隻做了四記老寶,但開出來的是十六記,毛病出在第五記上”
“啊,我想起來了。”劉不才插嘴說,“第五記上,寶盒子老不下來,拉鈴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麼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煙榻上。傳遞寶盒子的小童,不知就裏,拚命推他椎不醒,下麵鈴聲催得心慌,便不問青紅皂白,將原盒子送了下來。做到十六記上,隱隱聽得樓上有哭聲,拿鑰匙開了樓門,上去一看,那小童因為上下隔絕,呼援無門,越想越害怕,已是麵無人色。再看那做手,連身子都涼了。
這是聞所未聞的怪事,連在賭場裏混過半輩子的劉不才,都覺得不可思議,在那烽火不驚、平靜富足的同裏,連張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貓,都會成為談來津津有味的新聞,對這樣一件“死人做寶”的怪事,自然會轟動。所以,就在章老板訪胡雪岩的那時刻,茶坊酒肆便到處在談論。於是朱老大家的兩個客人,立即成了同裏的風頭人物。
這件新聞,下午剛到,在酒店裏小酌自勞的裘豐言和周一鳴也聽到了,兩人相視而笑,十分興奮,裘豐言倒還持重,周一鳴卻忍不住了,同時他跟胡雪岩這許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揚名創招牌的花樣,於是將胡雪岩和劉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來,道是並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師父,俞武成的朋友。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這個名字,似乎也很響亮了。
消息傳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從青浦回同裏,中途在一處村鎮歇腳吃茶,便有人向他打聽胡雪岩和劉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閣初見麵,他向胡雪岩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一到,名氣就響。我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風了!”
這話不是句好話,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隻好這樣答道:“我們是仰仗大哥的聲光。這種毫無道理的風頭,不出為妙,所以今天步門不敢出,專誠等候大哥,一切聽大哥的吩咐。”
賓主之間,一見麵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楊鳳毛大為不安,趕緊將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師父!”他輕聲說道:“你老請到這麵來!”
將俞武成拉到一邊,楊鳳毛將三婆婆如何看重這門幹親,一一細陳,最後極鄭重地說:“臨走之前,三婆婆特為拿我喊到一邊,叫我告訴師父:這位胡大叔是極能幹、極講義氣的人。她老人家說:幾十年工夫當中,看過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這樣又狠又忠厚的人,還是第一趟見”
“什麼?”俞武成說,“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話,怎麼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說他的本性,狠是說他辦事的手段。”楊鳳毛又說:“我倒覺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厲害,這‘又狠又忠厚’五個字,別人說不出。”
“那麼,你說對不對呢?”
“自然說得對!”楊鳳毛接下來又轉述“慈訓”:“三婆婆說,我們在這裏,寄人籬下,受人的氣,也不是辦法。想要打開局麵,都在胡大叔身上。師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賭場裏又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楊鳳毛的神色顯得很興奮,“師父也有麵子!”接著,他將當時的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倒難得!說他忠厚不錯。”俞武成又說,“那姓劉的,看起來也是‘老白相’,居然對他服服帖帖,這就看得出來,有點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點點。師父,你老跟他一談就知道了。”
於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談時,態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氣,一定要讓胡雪岩和劉不才“升炕”,而敘起禮節來,劉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長了一輩,所以稱謂亦自各別,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劉不才則是官稱“劉三爺”,劉三爺卻又尊稱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輩。反正江湖上各敘各的,稱呼雖亂,其實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門規甚嚴,楊鳳毛、朱老大都是站著服勞,他自己則坐在水閣臨窗的一張太師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談鬆江漕幫。他稱“老太爺”為“鬆江老大”,說起許多他們年輕時一起闖蕩江湖的故事,感歎著日子不如從前好過。
劉不才在這場合,隻有靜聽的份兒。一麵聽,一麵打量俞武成,年紀六十開外,打扮得卻如紈袴子弟,緞鞋、緞袍、雪白的袖頭,不時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來時,已經蓋過手麵,所以必得翹起一隻大拇指來,將袖口擋住,才便於行動,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種姿態,隻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裝華麗,大拇指一翹起來,那隻通體碧綠的“玻璃翠”扳指,異常耀眼,所以格外顯得有派頭。
然而劉不才感覺興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陽裏閃閃發光的緞袍,無風自動,不時東麵凸起一塊,西麵蠕動片刻,不知是何緣故!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總想不透,心便癢得厲害,正忍不住要動問時,謎底揭曉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盤出於太湖中洞庭東山的櫻桃來款客,但見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裏,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裏鑽出一隻毛茸茸的小鬆鼠來,一對極大、極明亮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然後拱起兩隻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著櫻桃咬。
劉不才嘻開了嘴笑,“俞老,你真會玩!”他問:“怎麼養隻鬆鼠在身上?不覺得累贅?”
“養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點點頭,“幾乎片刻不離。”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來爬去,不嫌煩嗎?”
“自然也有睡覺的時候;隻要拿它一放到口袋裏,它就不鬧了。”俞武成又說:“劉三爺喜歡,拿了去玩!”
“不,不!”劉不才播著手說:“君子不奪人所好。而且,說實話,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響,回頭問朱老大:“快開飯了吧?”
“聽胡大叔跟師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麼餓,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魚翅,火功還不大夠。”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點心來給胡大叔點饑,等我們談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這段話中要緊的是“談正事”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願劉不才與聞機密,便不經意地使個眼色,劉不才會意,站起身來說:“你們談吧!我趁這會兒工夫,上街去看個朋友。”
“那麼,”朱老大自告奮勇,“我陪著劉三爺一起去。”
劉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鳴,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讓俞武成這方麵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說:“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裏我也熟,絕不致迷路。”
這是假話,他也是第一次到同裏,隻是不如此說,朱老大還會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氣,放他一個人走了。
於是,俞武成跟胡雪岩,還有楊鳳毛在一起密談。俞武成表示願意聽從胡雪岩的安排,老實相告,原來準備動那船洋槍的人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個得力的頭目“蹺腳長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為這條水路,是鬆江漕幫的勢力範圍,必須請他出麵,來打通“鬆江老大”的路子。現在鬆江方麵,由於守著“兩方麵都是朋友,隻好袖手中立”的立場,所以“蹺腳長根”也躊躇著不敢下手。如今得有這樣一條出路,深符所願,但條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談一談。
“那當然。”胡雪岩問道,“怎麼樣跟這位朋友碰頭?”
“那還得再聯絡。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腸,”俞武成很鄭重地說:“有句話我想先請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我當然相信。不過,那批做官的,我吃過他們的苦頭,實在不大相信。當初我兒子要去考武舉,我就跟他說:‘做官也沒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孫成龍’親自料理,親自送考。至於招撫這一節,我是無所謂的,辦成功了,幫裏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糧,也算是糊口,再說,拿他們拉過來,也總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爺,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無用,那時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