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輕飄飄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覺中,仿佛肩上壓下一副沉重的擔子。地方的安危,蹺腳長根的禍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係於他的一句話中。說一聲:是預備點驗,不是別有用心,則清軍自然撤圍,但萬一蹺腳長根乘機作亂,則追究責任,豈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腦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說:情況不明,難作判斷,則清軍便可能圍剿,有如殺降,自己在場麵上如何交代,還在其次,身上等於背了一筆血債,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跟俞武成商量的結果,隻有這樣答複:已經遵諭開始調查,真相未明之前,請何桂清轉告營務處,按兵不動,加意防範。
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鳴卻又不知到哪裏去了?胡雪岩心想,形勢象爐子上烘著一罐火藥,隨時可以爆發,這罐火藥不早早設法拿開,令人片刻難安。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了一個開門見山的辦法。
這天晚上打聽到,蹺腳長根歇在妙珍那裏,胡雪岩請朱老大派了個人引導,徑造妙珍香閣。這是不速之客,蹺腳長根深感意外。
內心緊張,表麵卻甚閑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長身玉立,身段極好,而且花信年華,正是風塵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歲。至於談吐應酬,更見得氣度不凡,配了蹺腳長根那樣一個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覺得可惜。
等擺出碟子來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問蹺腳長根:“有封信,想給你看。”
“喔,”蹺腳長根會意了,“請到這邊來,”
一引引入妙珍的臥室,請胡雪岩坐在妝台邊,蹺腳長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靜候問話。
“我聽你一句話,你說怎麼樣,我就怎麼樣答複前途。”胡雪岩一麵說,一麵把信遞了過去。
看完了信,蹺腳長根的臉色顯得很不安,靜靜想了一會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麼意思?”
這話問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這封信給你看了。”
蹺腳長根點點頭,表示滿意:“好的!我曉得你為難。該怎麼辦,請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難怪官軍!實在時世太亂,不能不防,弄出誤會來,說句實話,總是我們吃虧。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點驗的日子,大家再來,官軍就不會疑心了。”
“是!”蹺腳長根說:“吃酒去!”
走到外間,他立刻找了貴生來,囑咐他連夜派人,分頭通知部下,各回原處。
這樣明快的處置,胡雪岩也深感滿意。喝酒閑談之際,由於撤除了內心的戒備,兩個人越談越投機,胡雪岩不待周一鳴來回報,就已知道了蹺腳長根改變態度,願意就撫的原因,當然,這是出於他的自敘。
一言以蔽之,是為了胡雪岩的態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貴手”,當然是促成蹺腳長根改變態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認為胡雪岩講江湖義氣講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夠信任的,還在胡雪岩的才幹。講義氣也要有個講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義氣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來得有味道。蹺腳長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讓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自然令胡雪岩有著意外的感動,不過他向來的處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著想,所以一再謙虛,認為蹺腳長根“夠朋友”,給他這麼一個麵子。同時又極力推崇俞武成,讓蹺腳長根清楚地感覺到,能尊敬俞武成,則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興。
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卻有些不放心,特為派朱老大來探問,托詞蘇州有連夜送到的信,要請他回去看。到家相見,彼此說明經過,俞武成便越發對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鳴帶來的消息,與蹺腳長根自己所說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務。在蘇州那方麵,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備,三分招撫,現在防備不需要了,關卡上所設的暗樁,應該撤回,而招撫的準備工作,隻做了三分是不夠的,必得立刻替蹺腳長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鳴去見何桂清,報個信息,他自己打算在這晚上赴宴以後,連夜回蘇州去料理。
一場“鴻門宴”,變成了慶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蹺腳長根的不斷相勸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樣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過來,忽切間不辨身在何處?一隻手無意間一伸,觸摸到極軟、極滑的肌膚,於是接著聞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羅帳中有個妙年女子陪他睡著,隻是臉朝外麵,一時看不出是誰?
定定神細想,除了猜拳鬧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闌人散的光景。於是搖搖他身邊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搖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顏色遠勝於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爺,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來,“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覺得嗓子幹澀,說話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來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爺也醉得人事不知。”說著,她掀帳下床,剔亮了燈,倒了一大杯半溫的茶,掛起帳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邊。
他一飲而盡,喘口氣問道:“什麼時候了?”
“快四點鍾了。”
“隻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過意不去。”
“胡老爺為啥這樣子說?你是李七爺的朋友。”
李七爺是指蹺腳長根,胡雪岩便問:“他醉了沒有?”
“李七爺從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詫異,“他的酒量這麼大?”
“李七爺的酒量並不大,不過,他會得吃酒。”
“你這話倒有趣!”胡雪岩訕笑地說,“又說他會吃酒,又說他酒量並不大。”
“喔唷!胡老爺,你不作興‘扳差頭‘的!”妙珠的神態,聲音都嗲得令人發膩,“我是說李七爺吃酒上會變把戲。”
“我不是扳你的差頭,你說話真的有趣。”胡雪岩捧著她的臉說:“吃酒還會變把戲,你自己想想,話可有趣!”
“真的!不作興瞎說。”妙珠問道:“胡老爺,你跟李七爺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譏,“說話也是一腳進、一腳出。”
“這有個說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過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說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當心李七爺,明明看他已經灌進嘴,實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裏。他曉得自己酒量的深淺,永遠喝到七分數就不喝了。不過,他不肯說一句話吃不下了,那時候”妙珠笑笑不再說下去,意思是到那時候,就有“把戲”看了。
這句毫不相幹的閑談,在胡雪岩覺得極其有用,喝酒賭錢,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蹺腳長根這種喝酒的情形來看,顯然是個極能自製的人,但也是極難惹的人,到他不說做這件事,而逼著他非做不可時,他就出花樣了。
因此,胡雪岩對他仍不免引起了一兩分戒心。妙珠極其機敏,從他眼睛裏看出他神思不屬,隨即問道:“胡老爺你在想點啥?”
“我在想李七爺吃酒的把戲,以後遇到這種情形,要防備他,不叫他變
把戲。”
“不容易,李七爺花樣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們看,李七爺這個人怎麼樣?”
妙珠想了想答道:“極能幹的。”
“他的脾氣呢?”
“一個人總有脾氣的。李七爺有佯好,脾氣不亂發。我姐姐就歡喜他這一點。”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樣?”
“是啊!”妙珠做出那種嬌柔不勝的神態:“喔唷,碰著有種脾氣醜的客人,那麼,我們吃這碗飯,真是叫作孽,什麼傷人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照這樣說,你也跟你姐姐歡喜李七爺那樣,會得歡喜我。”胡雪岩說:“我是從不發脾氣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歡喜。”說著,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氣,仿佛無端興奮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靜靜享受著那種溫馨的滋味,同時拿眼前的觸覺,與他以前有過肌膚之親的幾個女子比較,覺得妙珠別有動人之處。
芙蓉沉靜,阿巧姐老練,而妙珠有阿珠那種嬌,卻無阿珠未曾開懷的生澀味道。這樣想著,起了移情之念,便將此珠當作那珠,正好彌補了缺憾。一番繾綣,萬種風情,胡雪岩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覺醒來,紅日滿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蘇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顆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時候新年裏正玩得高高興興,忽然聽說蒙館裏開學那樣,真是一萬個不情願。
算了!他將心一橫,決定偷一天懶。於是翻個身又睡,隻是枕上衾底,香澤猶存,繚繞鼻端,蕩漾心頭,怎麼樣也睡不著了。
輾轉反側之際,驚動了在後房理妝的妙珠,輕輕走了出來,探望動靜。
胡雪岩從簇新的珠羅紗帳子中望出去,隻見妙珠淡妝猶如濃抹,因為天生來唇格外紅,皮膚格外白,朝陽映照,猶如一株帶露的芍藥,而隔青帳子,又如霧裏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癢,渴望著再親一親。
因此,等妙珠剛一掀帳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來,動作又太猛了些,妙珠真的嚇一大跳,“啐!啐!”她拍著自己的胸說:“嚇得我來!”
“對不起,對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賠笑,同時將身子往裏縮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門’老爺!”妙珠還在拍胸,“到現在我心還在跳!”
“哪裏就嚇得這樣了?”胡雪岩不滿地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麵摸,一麵得意地笑了,這才讓妙珠發覺上了當,將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後白著眼,將他的手塞到被頭裏。
“妙珠!”胡雪岩涎著臉說,“再陪我睡一會!”
“啐!不作興的。”說著站起來要走。
“別走,別走!”胡雪岩軟化了,連聲喊道:“我不跟你羅嗦,陪我說說話總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來,“時候還早,你再睡一息。”她問,“今天想吃點啥?鰣魚,好不好?”
“好!”
“那麼,我要早點去關照大司務。”妙珠按著他的被頭,不讓他將手伸出來,“我馬上就來!”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麵收拾房間,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胡雪岩說閑話。這一來,越發使得胡雪岩無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種地方的規矩,午飯之前,除了廚子和打雜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還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麵,自己如果起身,則按規矩要有人來伺候,豈不是擾了人家的好夢?胡雪岩最肯體恤下人,為此便依舊“賴”在床上,口中閑話,心裏盤算著事,倒也難得悠閑。
就這佯挨到近午時分,方始起身。漱洗完畢,正想去跟蹺腳長根見麵,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說尤五和古應春都到了,俞武成請他立刻去見麵。
“好!”胡雪岩十分高興,“我跟主人說一聲,馬上就走。”
到得後進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蹺腳長根一早就走了,因為胡雪岩那時好夢正酣,不便驚擾,臨走留下話,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這裏宴敘。
為了報答珠珠,同時,既還蹺腳長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風,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稱呼,對妙珍說:“珍姐,今天應該我‘做花頭’,請你備個‘雙台’。菜跟酒都要好!”說著,取了張五十兩的銀票,放在桌上。
妙珍無論如何不肯收,又說用不了這麼多錢,推讓再四,胡雪岩隻能收回,另外給了二十兩銀子的賞錢,娘姨、大姐、相幫一齊來謝賞,個個笑逐顏開。於是,“胡老爺是第一號好客人”這句話,馬上傳開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尋常,不請自來的不止尤五和古應春,另外還有五個人,都是中年,個個衣冠楚楚,但神態間總掩不住江湖豪氣,倒叫他識不透是何路數。
等尤五一一引見,才約略聽出來,都是蘇、鬆、太一帶提得起名頭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個人管胡雪岩叫“小爺叔”,不用說,是尤五的師兄弟。有了這個“底子”在心裏,胡雪岩應酬寒暄就很投機了。然而此輩來意如何,煞費猜疑,因而找個機會,將尤五邀到一邊,細問究竟。
“我們白來一趟,不過倒是白來的好,要用得著我們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著說了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後表明來意,他是前天回鬆江的,王有齡托辦的事,此刻無暇細說,一到鬆江就得到消息,說蹺腳長根將有不利於胡雪岩和俞武成的舉動,鬆江老大頗為關心,與尤五商議,邀了這批人,趕來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說不定就要“動手”,因此,鬆江老大親自在調兵遣將,還有大批人馬在待命。
“老大爺這麼待我,真正感激不盡。”胡雪岩是真的感動,“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聽說了。小爺叔,你真行!蹺腳長根是有名疙瘩難弄的人,居然讓你擺平。不過,我想,我們此來,替你助助陣也是好的。”
“一點都不錯。老實說,我打聽過蹺腳長根的為人,十分之中,還有兩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們幾位的麵子壓一壓,那就十足保險了!”
“好的!我出麵來請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麵,你看在這裏好不好?”
“也隻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適。不過”尤五遲疑著,仿佛有句話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話你盡管說。”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關係,還有什麼話礙口,因而充滿了好奇心,“我們的交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小爺叔,我先告個罪。說來說去,你總在‘門檻’外頭”
原來為此!胡雪岩搶過來說,“你不用說了。我知道。我理當回避。”
能諒解最好。尤五覺得交情已夠,無需解釋,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裏的,他也有許多話要跟你說,聽說洋人已經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調出來跟你來談。”
古應春帶來了極好的消息,洋人終於軟化了,決定出高價買絲。照古應春的算法,這一筆生意,可以賺十八萬銀子,問胡雪岩賣不賣?
“怎麼不賣?”胡雪岩很高興地說,“不要說十八萬銀子,就是賺八萬銀子,我也要賣了!生意要慢慢做,長線放遠鷂。而且,說老實話,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賣是賣,洋人有個條件,要訂三年的約,以後的絲都歸他一個人買。”
“這也可以,就是價錢上,年年不同,怎麼算法?”
“這當然到時候再議。他保證我們有錢賺。”古應春說,“大致是照外洋報價,扣除他的賺頭,就是實價。”
“這恐怕不妥當吧!這樣變成包他有錢賺了。”胡雪岩說,“你想想看,如果外洋絲價一落,扣除了他的賺頭,不夠我們的成本,怎麼辦?”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過,說來說去,‘千來萬來,賠本不來’,中外都是一樣的。如果外洋絲價落,他不收,別人當然也不收。我再說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們不同,他們做生意,講究培養來源,所以亦決不會要求過分。我想,我們這方麵的顧慮,亦可以跟他談。總而言之,守住互利兩個字,合約一定談得攏。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辦,不過,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緊。”
“喔!”古應春問,“五哥沒有跟你談過?”
“談什麼?沒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實說了,結這門幹親,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們那位老族長服帖。王雪公很體諒,他說,既然如此,不妨先提親事,現在天氣也熱,不必勞動七姐。秋涼辦喜事,他抽空來吃喜酒,再補認親的禮節。如呆他不能來,就讓我送七姐去,回門帶認親,一事兩便。”
“好極了!雪公既有這話,恭敬不如從命,我暫時不必回杭州,辦完了蹺腳長根的事,由蘇州回上海。”胡雪岩又問:“老裘怎麼辦?”
“預定今天從上海動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見著了,少年老成,人很妥當。鬆江一帶,五哥已經關照過了,必定一路順風,你放心好了。”
由於這一連串諸事順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開朗,興致大好,決定大大地請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這晚上的宴會擴大,這件事交給劉不才去辦,他跟楊鳳毛、朱老大商議,將當地與漕幫有淵源的人,統統請到。又顧慮到蹺腳長根當著尤五他們這班遠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個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說明,將蹺腳長根也當作主人,發帖子拿他列在前麵,這樣也就算很捧他了。
尷尬的是到了傍晚,嘉賓雲集,總數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蹺腳長根始終不曾露麵。胡雪岩一個人八麵周旋,未免吃力,而心裏猶自不斷嘀咕,更覺得不是滋味。
“珍姐!”胡雪岩悄悄問妙珍,“長根到底到哪裏去了?你總有點數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個弟兄來叫,背人談了一會就走了,臨走什麼話都沒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決斷,“不便讓客人久等,就開席吧!”
於是筵開四席,推讓多時,方始坐定。劉不才早就有了準備,將同裏的“名花”列成一張單子,在席間傳觀,有熟識願意招呼的,便拿筆做個記號,然後飛箋催花,鶯鶯燕燕,陸續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沒有熟客的,由劉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時絲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門轎馬後門船,熱鬧非凡。
這番豪舉,吸引了無數路人,駐足探望,紛紛探詢,是哪位闊客有此手麵,等聽說是蹺腳長根做主人,便有人詫異,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闊綽的場麵。
還有個詫異的人,就是蹺腳長根自己,一見妙珍那裏如此熱鬧,倒有些不便亂闖,進門拉住一個相幫問道:“是什麼人在這裏請客?”
“咦!李七爺,你這話問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你自己跟胡老爺一起請客嗎?”
蹺腳長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麵子,於是先不進大廳,由備弄繞到後麵,把妙珍找了來,細細一問,才知究竟。
“對不起,對不起!”蹺腳長根走到廳上,握拳作了個羅圈揖,”我做主人的遲到,失禮之至。沒有什麼說,罰我三杯。”
說著,便端起胡雪岩麵前的酒杯,連著幹了三杯,然後看行輩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應酬,相當漂亮周到。
盛筵已畢,接著便拉開台子豪賭,安排好了客人,蹺腳長根將胡雪岩拉到一邊,用埋怨的口氣,說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對了。差點出大亂子!”
“怎麼?”
“你從上海起運洋槍,也該先跟我說一聲!”
“喔!喔!”胡雪岩急忙認鍺:“這是我疏忽。對不起,對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曉得,忙到下午才算擺平。”
於是,蹺腳長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兩千七百多人,並非個個都肯聽他的指揮,有一批人態勢不穩,隻是他以大壓小,暫時製服著。及至蹺腳長根翻然變計,化幹戈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預備依照原定計劃硬奪裘豐言所押運的那一船洋槍。
幸好,事機不密,為蹺腳長根的一個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趕來同裏,這天一清早將他從妙珍的香衾中喚了起來,趕到青浦與嘉定交界之處,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費了好大的手腳。那船洋槍,已過金山衛,有鬆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緊了。不過”蹺腳長根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稱呼,“你幫了我這個大忙,現在你自己有為難之處,該我出力。你說,隻要我力量用得上,無不從命。”
蹺腳長根想了好一會,毅然說道:“你老兄與眾不同,我就跟你說實話吧,那批人為頭的是我一個‘同參’的徒弟,讓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事都不在乎,隻有聽見這話,臉色一變,不由得搶著問道:“怎麼?你拿他殺掉了?”
蹺腳長根臉色凝重地點點頭。
“那麼,”胡雪岩失聲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帳?”
“照江湖上的規矩,我做得不算錯,他不聽話,而且這件事關係太大,事情又緊急,我這樣做,沒有人可以說我不對。不過,公是公,私是私,為了家門的規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論到私情,他的後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諸葛亮斬馬謖,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當地問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銅錢用?”
“是的。一麵是撫恤,一麵有些人嘴裏不敢說,心裏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發掉的好。”
“對!這樣做倒也幹淨。”胡雪岩問道:“你要多少?萬把銀子我現成,再多也有,不過要隔個兩三天。”
“夠了,夠了!兩千銀子撫恤,打發走路的十兩銀子一個,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銀子好了。”說著,他一蹺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寫局票用的筆硯,很吃力地寫了一張借據,字跡歪歪斜斜,措詞卻很得體:“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紋銀五千兩整。彼此至好,無保無息,約期三個月歸清。特立筆據存照。”下麵具名是“李長根”。
他在寫借據的當兒,胡雪岩已去尋著劉不才,準備好了銀數,等回進來,蹺腳長根遞過那張借據,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蠟燭火上點燃燒掉,“李七哥,我那個合夥做生意的好朋友古應春告訴我,我在絲上賺了一票。自己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將一疊銀票遞了過去:“你分一萬銀子的紅。”
“這,這”一向精明強幹長於詞令的蹺腳長根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長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著走了。
這一夜盡歡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現銀開銷,妙珍不肯收,因為蹺腳長根已有話關照,都歸他算。妙珍又說,頭錢打了兩百多兩銀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費。胡雪岩隻得由她。
於是擺上消夜,團團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說了一句:“早點散吧!”
“散?”蹺腳長根問道:“今天不住在這裏?”
於是妙珍也勸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連夜趕辦,執意不從。妙珠的臉色便不好看了,托詞頭痛,告個罪離席而去。
“這未免煞風景了!”古應春說,“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響,站起身來,去看妙珠,進房就發現她一個人坐要梳妝台前麵抹眼淚。
“怎麼樣?”他走過去,扶著她的肩,用服軟的聲音說道:“是生我的氣?”
“沒有!”妙珠搖搖頭。
“那麼,好端端,淌什麼眼淚?”
“是我自己心裏有感觸。”妙珠不勝幽怨地,“生來命苦,吃這碗斷命飯!”
胡雪岩覺得有些搭不上話,想了想,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她手裏說:“明天下午我就回蘇州了。這給你買點東西吃。”
“我不要!”妙珠將銀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賣笑不賣眼淚。”這句氣話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裏,好半天作聲不得。
“你請吧!不是說半夜裏還有要緊事要辦?”
“我不騙你。”他改變了辦法:“這樣,我就在你這裏辦。你這裏有信紙沒有?”
“間壁就是箋紙店,敲開門來也不要緊。”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買點頂好的信箋、信封,再沏一壺濃茶,我跟古老爺要商量寫信。”胡雪岩又鄭重地告誡:“是機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寫,此刻在你這裏寫,你聽見了什麼,千萬不可以說出去。”
“你放心!我聽都不聽。”
於是胡雪岩將古應春留了下來,就拿妙珠的梳妝台當書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備好了紙筆茶水,關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覺,然後自己也避了到套房裏。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直到今天晚上,長根回來,這件招撫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後經過,詳詳細細說給你聽,請你替我寫封信給何學台,明天一早交給老周專送。”
“你不是馬上就要到蘇州去了,當麵談倒不好?”
“情形不穩,事未定局,不好留什麼筆跡。照現在的樣子,一個要有個正式的書麵,才顯得鄭重。而況,何學使還要跟營務處去談,口頭傳話,或許誤會意思,不如寫在紙上,明明白白,不會弄錯。”
這一封長信寫完,自鳴鍾正打三下。夏至前後,正是晝最長、夜最短的時候,看窗外曙色隱隱,夜深如水,想來妙珠的好夢正酣,胡雪岩不忍喚醒她,便跟古應春商量,兩個人睡一張大床。
“這又何必?”古應春笑道:“放著‘軟玉溫香’,不去‘擁滿懷’,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們用大床。”
一句話說得胡雪岩動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個人睡大床吧!”他說,“我跟她去擠一擠。”
“擠有擠的味道。隨便你。”說著,古應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開套房的門,隻見殘焰猶在,羅帳半垂,妙珠裹著一幅夾被,麵朝裏睡,微有鼾聲。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輕輕關好了門,卸衣滅燈,摸到床上,跟妙珠並頭睡下。
他不想驚動她,但心卻靜不下來,隻為了她頭上的一串珠蘭,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婦人的發脂而香味愈透,濃鬱媚冶,令人心蕩。胡雪岩擠在這張小床上,忽然想到當時在老張那條“無錫快”上,與阿珠糾纏的光景,餘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發心潮起伏,無法平帖。
不知不覺的轉身反側,吵醒了妙珠,睡夢裏頭忽然發覺有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自然一驚,她仿佛著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雙手環抱,眼睛睜得好大地斜視著。
“是你!”她透口氣,“嚇我一大跳。”
“你倒不說嚇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頭鬼腦!”妙珠嗔道:“為啥要這樣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來不想吵醒你,實在是睡不著。”
“古老爺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剛睡下。”
“恐怕還不曾睡著,聲音輕一點。”妙珠又問:“信寫好了?”
“自然寫好了才睡。”
“寫給誰的?”
“寫到蘇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蘇州了嗎?為啥還要寫信?照這樣說,你還住兩天?”這一連串的問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無遺。胡雪岩心想,如果說了實話,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沒有定規。”
於是妙珠便問胡雪岩家裏的情形。由於她是閑談解悶的語氣,胡雪岩便不作戒備,老母在堂,一妻一妾,還沒有兒子等等,都老實告訴了她。
“劉三爺是極精明、極能幹的人,想來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厲害得很!”
“一點不厲害。真正阿彌陀佛的好人。”
“這是你的福氣!”
“謝謝你!”胡雪岩帶些得意的笑著,“我的福氣還不錯。”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氣。”
“這倒不見得。”
“嫁著你胡老爺這樣又能幹、又體貼的人,過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爺人緣又好,走到哪裏都是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這還不叫福氣?”
“我這個人好說話時很好說話,難弄的時候也很難弄。”
“我倒看不出來。”妙珠緊接著說,“照我看,你最隨和不過。”
“隨和也有隨和的壞處,外頭容易七搭八搭,氣量小的會氣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問道,“你有了湖州太太,總還有上海太太、蘇州太太?”
“那倒還沒有。”胡雪岩說,“一時也遇不著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湊過臉去說一聲:你看我怎麼樣?但這樣毛遂自薦,一則老不起這張麵皮,二則也怕他看輕了自己,隻好忍著。但轉念一想,放著自己這樣的人才,哪一樣比別人差?他竟說“遇不著中意的人”,倒著實有點不服氣。
“那麼,”她問,“要怎樣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聽出因頭來了,答話便很謹慎,“這很難說,”他有意閃避,“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定規的。”
這一來,妙珠就說不下去了,總不能這樣質問:難道我不是你的情人?這話就問得出來,也乏味。自己這佯一片癡心待他,而他真當自己路柳牆花,隨折隨棄,真是叫人寒心。
念頭轉到這裏,頓覺有無限難訴的委屈,心頭淒楚,眼眶隨即發熱,眼淚滾滾而下。
兩個人是貼著臉的,雖然眼睛都朝著帳頂,他看不見她哭,但熱淚下流,沾著胡雪岩的右頰,不能沒有感覺,轉臉一看,大驚問道:“咦!你又哭了!為什麼?”
“我有心事。你不曉得!”
“又是觸動什麼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歸宿了,李七爺跟她說,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幹一番事業,預備把珍姐接了回去。我們姐妹相差一歲,自小到現在沒有分開過。從今以後,她歸她,我歸我,想想可要傷心?”
“原來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個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爺?”
這句話說壞了,妙珠的眼淚,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麵朝裏邊,拉起夾被蒙著頭,“嗬嗬”地哭出聲來。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時也有些昏頭搭腦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話,何至於惹得她如此?當然,這時不暇細思,隻有好言解釋,繼以賠罪,隻求她住了哭聲。
哭聲不但不止,且有變本加厲之勢,結果,門上有了響聲,古應春被驚醒了,來探問究竟。
“你聽!”胡雪岩推著她說,“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裏倒巴不得有個第三者從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勁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無奈,隻好起床去開了門。
“怎麼回事?”古應春踏進來問說,同時仔細看著胡雪岩的臉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曉得怎麼回事?講話講得好好地,忽然說舍不得她姐姐從良,傷起心來。”
最後一句話不曾說完,妙珠將被一掀,恨恨他說:“你死沒良心!”然後又將頭轉了過去,掩麵而啼。
這是有意拋出一個疑團,好讓古應春去追問,果然,他中了她的計。
“小爺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這樣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裝傻,而且不希望古應春介入,所以接著便做了個送客出門的姿態,將身子往旁邊一挪,手一揚,“天快亮了,請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時候了。”
聽這一說,妙珠的哭聲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無援,有冤難訴似地,於是古應春躊躇了。
“到底為什麼?”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談。弄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一套,你說好笑不好笑?”
古應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說了句:“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總也要慢慢兒談,慢慢兒磨,才可以談得攏。”胡雪岩打個嗬欠,又催他走:“你請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應春一走,妙珠的哭聲也停住了,因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著他來談。誰知他一口將燈吹熄,上了床卻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