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裏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著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到江裏,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為不悅;心裏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裏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這樣想,當然決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鬱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帳,何必放著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為的是……。”鬱馥華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裏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麵,現在鬱馥華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台耽擱在哪裏?”“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裏。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裏,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隻問胡雪岩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這也是人到了這裏,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鬱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著笑;聽到鬱馥華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為難的地方。你先不要著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著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岩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鬱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麵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裏,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隻有這樣辦,一方麵,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裏有危險,哪裏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麵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裏;人家肯看交情上頭,一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幹,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岩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隻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棺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複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岩笑著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著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麵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麵請個客拿鬱老大手下的大小腳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麵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著你交代。”七姑奶奶搶著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隻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裏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帳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濱鬱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他們兄妹在忙,胡雪岩一個人躺在床上盤算;等尤五再回進來時,他已經盤算停當了。
“五哥,我們現在一樁樁來談。米怎麼樣?”
“我已經關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雖說多多益善,也要看鬱老大有多少船?總而言之一句話,隻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們談船。鬱老大怕來怕去,最怕長毛。不過不要緊;長毛在岸上,我們在江裏,他們沒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劃子用洋槍來攻;我們自己能有一批人,備它幾十杆好槍,說開火就開火,打他個落流水。”胡雪岩又說,“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楊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緊。”“何以呢?”胡雪岩問。
“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將華爾的人?”“對啊!”胡雪岩問,“不是說洋將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楊坊在居間接頭的嗎?”“一點不錯。楊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寧波也是浙江,為家鄉的事,他沒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認識,一樣也可以請他幫忙。”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在有個人在這裏。”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於胡雪岩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麵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岩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會行不通;要見薛撫台一麵都這麼難,哪裏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他加重語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於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並未作聲。
“怎麼樣?家驥!”胡雪岩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他說,“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行得通的。”蕭家驥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岩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麼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讚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隻怕沒有這麼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胡雪岩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麼不可以試的。”蕭家驥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麼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說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於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台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麼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麼說?”胡雪岩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歎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裏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台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折子,一定隻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古應春說,“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麵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於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並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隻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隻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處,有力用不上。”“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後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思。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尤五對古應春說,“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岩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麵上“胡雪岩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嗟立辦。不過以古應春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不然!”胡雪岩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麵,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托到後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七姑奶奶說,“那裏老板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麼重,人少了,場麵不夠熱鬧,麵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麼心?叫人來場麵、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那末鬱老大那裏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鬱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說,“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