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濟河出長江,經崇明島南麵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後商量定規,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岩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鬱馥華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裏,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供天後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閑。想起“是非隻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閑下來隻躺在鋪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於水上生活,但輪船上並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鬱似的。
於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五個人怎麼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岩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於是胡雪岩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岩又回到鋪上去睡覺,心裏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裏那份不寧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
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岩真象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岩十分感動,心裏有許多話,隻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湧出一輪明月,胡雪岩暈船的毛病,不藥而愈,隻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幹在網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幹點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裏,我替你去拿來。”
於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鹽魚,一個鹽蛋;胡雪岩吃得一幹二淨,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裏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麵,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台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岩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麼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裏麵。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誌,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做?中國人的腦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幾個誌同道合的人,聯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誌氣!”胡雪岩脫口讚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麼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裏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裏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隻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達。”
胡雪岩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讚歎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裏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於是,從這天起,胡雪岩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台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卻不知道如何跟城裏取得聯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蝟集,仿佛數十裏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岩說:“我隻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岩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於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
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裏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屍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後來埋不勝埋,隻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屍”不計其數,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生疫癘,但一城的屍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隻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裏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而遁;但是,這一營也隻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隻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裏,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裏的人,不是麵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外營官,約定裏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岩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傑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隻有此人堪當重任——傑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早有好幾代;傑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鹹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傑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後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禦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傑純的長子守城陣亡,傑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傑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裏。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傑純戰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任乍浦副都統,這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麵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傑純防守——胡雪岩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麵;讓傑純去殺開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擬定行定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卷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裏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眼紅,一方麵防備城內會衝出來接糧;一方麵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麵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劃子隻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搶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後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遊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遊不是自己的戰區,需要派人聯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的。同時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麵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劃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後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岩,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岩越發集躁,雙眼發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快要發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岩勸慰無效,隻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象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裏的人,怎麼出得來?”“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裏的人出不來,隻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而且敢冒險的人,當然讚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願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隻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麵捧得越高,後麵的話越加難所;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麵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裏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裏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岩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岩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裏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隻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複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幹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岩說,“你聽我告訴你。”
他也實在沒有什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象。”胡雪岩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裏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岩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隻有用話來交代了。“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托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征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隻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麵:“我就姓江。”
“老江,親苦你了。”胡雪岩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裏,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裏等你,哪怕半夜裏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裏,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什麼不放心。”胡雪岩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裏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還在錢莊裏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裏擲骰子輸得隻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