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難以處置,隻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岩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惟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裏?”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麵看來,恩愛異常;暗地裏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一個雖傾心於胡雪岩,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辭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麵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裏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但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隻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則可,在外麵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須姊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隱,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麵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慧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會,委決不下,歎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麵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麵前,替你下一番功夫。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姊妹,一方麵是她本人有意要作個賢慧的榜樣;一方麵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麵,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腳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決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隻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撚,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麵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做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每天回來,胡雪岩總要談他在外麵的情形,在哪裏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隻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隻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裏立刻就亂了。“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岩想了一會,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隻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岩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楞。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裏取出七八片“鹽餅幹”,盛在瓷碟子裏,一起放在梳妝台上。接著便替胡雪岩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台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宵夜,本來是胡雪岩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一麵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麵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閑話,自以為是南麵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地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得樂且樂。”胡雪岩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隻有吃幹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幹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發握在手裏,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裏靜得很,隻聽見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餅幹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岩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住在哪裏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裏;不是笑話?”“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功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裏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站起來鋪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際,肚子裏倒飽了,心裏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說。牽絲扳藤,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岩在女人麵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裏麵的擱幾上,撚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這一靜下來,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隻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岩說,“住在外麵,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隻好我來動腦筋了。”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地。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沒有什麼人可請教,惟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麵住?”

“是的!”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什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兩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隻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隻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說:“一切拜托,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麵,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到底也要有些憑借,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借,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伺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裏,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隻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隻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岩的命;實際上雪岩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岩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裏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