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六年還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絲。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徑交上海采動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采運局無款可撥,應準洋商憑陝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隻八厘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並無窘迫之患。”因為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劄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巨轉行彙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陝甘出票提銀。”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複:“該衙門知道。”也就是準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為表裏,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製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為頭班、二班。輪班入值,而所辦之事並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為接頭;同時因為有彙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準彙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為人定下了胡雪岩認為招待寶森,什麼都是要“最好的”,寧願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後。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製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征糧台,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岩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巨萬財是怎麼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臥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麼用處。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於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說他往後十年大運,猶勝於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隻會交墓庫運,哪裏會有什麼大運。”
“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聽得這話,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麼想不開。”他問:“要怎麼樣才想得開?”“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裏,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閑一閑,登門拜訪,從容呈教。”胡雪岩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象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著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采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彙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為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才會清楚。”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是的。”
“差多少?”
“一萬三千多兩。”
“喔,喔,”胡雪岩問說:“總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隻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裏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麼人?及至偶然一照麵,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麼也來了。”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岩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著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嘩喇嘩喇啥事體。”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幹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櫃先打個交道。”
“請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隻付了兩千定金。如意製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采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隻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幹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有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岩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岩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胡雪岩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那末怎麼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裏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岩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麵連自己也失麵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慢慢!”胡雪岩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說得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岩的銀票交了給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小事,小事!”胡雪岩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著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岩緊接著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裏。”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致於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恒鬱鬱。”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裏,也要有些閱曆。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
“喔!”胡雪岩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岩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裏翻斤鬥’,不想到錢,想什麼?”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聽得這話,胡雪岩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隻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隻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這話,還要理翁明示。”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台、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
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耳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岩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複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隻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悅性,盡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了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色;以前眠食不安,鬱鬱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好得是開設著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為胡雪岩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岩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狗皮膏,隻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才有。胡雪岩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到胡慶餘堂去專製狗皮膏,卻未能如願;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岩每逢春天,就得派專人到北京來采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隻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製就,而胡雪岩可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岩決定再在京裏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帶著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一這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岩說:“他的這套把戲,隻有我頂清楚,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古應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岩去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胡雪岩口中的“他”,是個常州人,名叫盛宣懷,字杏蓀。他的父親單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由州縣做起,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在蘇州當紳士,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分,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交道。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年輕時跟有名的“孟河費家”學過醫;醫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懷隻要有機會,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覺不宜入這一行,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準備入仕。時當同治末年,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盛宣懷在這方麵的腦筋特別快,而且記性好,口才更好,鑽頭覓縫,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麵;相談之下,大蒙賞識,便加捐了“花樣”,以候補道的身分,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以直隸的候補道,久駐上海,亦官亦商,花樣百出。
招商局創辦於同治十一年,出於李鴻章的建議,為了抵製外商輪船,“擬準官造商船,由華商雇領,並準其兼運漕糧,俾有專門生意,而不為洋商所排擠。”奉旨準予試辦,即由北洋撥借經費,另招商股,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定名輪船招商局,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開始營業;由於經營不善,不過半年工夫,老本虧得光光。胡雪岩是股東之一,也送了幾萬銀子在裏頭。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陳、林都是廣東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餘萬兩銀子接辦。但本有官本,且又領官款為運費,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由北洋控製;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
改組後的招商局,業務日有起色;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承保本局船險,假公濟私,大發利市。洋商輪船公司,遇到勁敵,業務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來票麵百兩升值已近一倍,結果跌到五十幾兩,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
於是徐潤起意,收買旗昌,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變成了一個騙局。騙誰呢?騙曾當過江西巡撫、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當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時,盛宣懷偕同唐廷樞、徐潤連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說動藩司梅啟煦。
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個稱為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南京。梅啟煦的關節打通了,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說旗昌洋行甘心歸並,開價二百五十餘萬;倘能收買,獲利之豐,一時難以估計。
沈葆楨亦是勇於任事之人,當時雖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願廷擱,在病榻召見盛宣懷,徐潤等人,聽取說明。這天是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盛宣懷善於玩弄數字,講得頭頭是道,且有佐證,沈葆楨聽得滿心歡喜。但招商局南洋雖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為主,所以沈葆楨表示,這件事應該會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
“機不可失!”盛宣懷為沈葆楨解釋,洋人以冬至後十日為歲終,在這年便是四天以後的十一月十七。公司主管三年更換一次現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為止。過了十一月十七,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談判,便撿不到這個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資,重整旗鼓,招商局便會遭受威脅,惟有乘機歸並旗昌,招商局始能立於不敗之地,結論是“事有經權,而況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範圍之內,大人不但當仁不讓,且須當機立斷。”
沈葆楨盤算之下,還有顧虛,美商的旗昌固然歸並了,英商的太古、怡和又將如何?
“太古、怡和船少,不足為慮;旗昌歸並以後,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號之多,勢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怡和隻有跟著招商局走。招商局從前吃虧的是,自己沒有碼頭棧房,有時不能不遷就太古、怡和,現在有了旗昌的碼頭、棧房,不必再遷就他人,主客之勢,自然就不同了。還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辦保險,利權不外溢,就等於另開了一條財源。”
沈葆楨完全被說服了,命盛宣懷當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談判,盡量壓低“受盤”的價格,先把交易敲定下來。至於收買旗昌的資本,原呈中提出官商合辦之議,命盛宣懷盡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數以“官本”補足,如何籌劃,另作計議。獲得這樣的授權,騙局已必可實現。盛宣懷一到上海,複又調動官款,收買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以後,一麵委托一名外國律師擔文,辦理接管的手續;一麵趕到南京,向沈葆楨複命,事情已經定局了。
據盛宣懷的書麵報告,說是“議定碼頭、輪船、棧房、船塢、鐵廠,及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項一概在內,現銀二百萬兩。其餘漢口、九江、鎮江、寧波、天津各碼頭、洋樓、棧房,作價二十二萬兩。”總計二百二十二萬兩,較原來的開價,減了三十萬兩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