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這年過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過,在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胡家的年景,依舊花團錦簇,繁華熱鬧。其中最忙的要數“螺螄太太”——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她本姓羅,行四,未嫁以前,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認識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羅四姐”,算是個尊稱。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可惜胡雪岩已經娶了妻子,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卻無從結合。不久,長毛作亂,紛紛逃亂,音信不通;一別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采運局,長駐上海。清明之後不久,胡雪岩的舊侶張胖子去世,在靜安寺作佛事;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吊時,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異常麵善,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那少婦燒完香,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後麵,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麼人?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於吳大帝赤烏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靜安八景”之稱,但那時已隻剩下“湧泉”一景,湧泉又稱沸井,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有如水沸;上海說它是個海眼。初禮靜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婦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駐足不行,以觀動靜。
“阿華,當心、當心,跌到井裏,把你小命送掉!”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傾,這個動作很危險,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岩敲開了記憶之門,又驚又喜地在想:這不是羅四姐?
本想冒叫一聲,證實了再上前招呼。但遊客甚多,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慮了一下,回頭關照書僮桂生,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越快越好。
桂生飛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說一聲:“跟我來,有要緊事,快,快!”
彩鳳隻當他闖了什麼禍,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腳。
“是我們老爺要叫你。”
“彩鳳,”胡雪岩悄悄指點:“你上去問她,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如果她說是,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
彩鳳很伶俐,想了一下問:“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過頭來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計,隻見彩鳳上前搭話時,仿佛有難以溝通的情狀,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岩,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望去,顯得相當震動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
“七姐,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你還記得記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記得。”
“她今天在這裏,我叫彩鳳‘假傳聖旨’,說你同我是親戚,請她來見麵。馬上就要來了。七姐,你請她到你那裏去,仔仔細細問問她,她好象居孀在那裏。”
“好,好!”七姑奶奶連連答應,又問:“小爺叔,你呢?”
“我到錢莊裏,有樁要緊事情料理好了,馬上來。”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會,才看到彩鳳領著一個蓮步姍姍俏括括的素服少婦,扶著小大姐的肩頭,冉冉而來。七姑奶奶性子急,撇開一雙大腳,迎了上去。
“是不是羅四姐?”
“不敢當,我姓羅,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們小爺叔叫我‘七姐’。羅四姐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腦兒都說了出來,在羅四姐聽,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即是“小爺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這個疑團,還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緊的話先要問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請問:古太太你的‘小爺叔’是哪個?”
“還有哪個?不就是你老早認識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錢莊的老板。”
羅四姐又驚又喜。她也聽說過,阜康福錢莊的老板,就是從前在張胖子那裏做夥計的胡雪岩,一直想打聽,苦無機會。不想真的有這回事。
“羅四姐,”七姑奶奶說,“你聽我叫他小爺叔,就曉得我們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請到我那裏去坐一歇。你當年待我們小爺叔的好處,他也跟我說過。等下他也要來的。”羅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這一轉念間,心裏頓時七上八下在翻動了。
“羅四姐,”七姑奶奶催問著:“你肯不肯賞麵子。”
“唷,古太太,你的話太客氣了。真正不敢當。”
於是七姑奶奶向喪家致意告辭,將羅四姐主婢二人帶回家。一看她家的氣派,七姑奶奶又熱心伉爽;羅四姐決心要結交,因而改了稱呼,同時深談身世。
原來羅四姐當年隨父母逃難,轉徙千裏,流離途中,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隻有擇人而事——結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兩家都有個尚未婚娶的廿來歲的兒子,當然亦都時時在找機會向她獻殷勤。這兩家一富一窮,而羅四姐挑了窮的那家,姓程,是獨子。
“七姐,我是因為他雖窮,肯上進;隻要他肯上進,我就有把握幫他出頭。再說,上頭隻有一個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雙全,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嫁過去做媳婦,一定象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
“羅四姐,換了我,也會象你一樣,寧願挑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發現她鬢邊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卻故意問說:“我們程姐夫呢?幾時請過來見一見。”
“不在了。”羅四姐淒然說道:“是前年這個時候去世的。”“可憐,可憐!”七姑奶奶緊握著她的手,但有無言的慰藉。
“說起來也怪我不好。”羅四姐說:“他學的是刻字匠手藝。有一回他跟我談起,說是長毛打到杭州的前兩年,鄉試考舉人,他跟他師父一起到考場裏去刻題目紙,熬夜熬到天亮,心裏在想:‘我也讀過書,一樣是熬夜,為啥不是去考舉人,坐在這裏當個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舉子寫錯了字,頂多貼出“藍榜”;我刻錯一個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說:‘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來,好好兒讀書。開門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著你費心。他真的就聽我的話,三更打燈五更雞,悶倒頭讀書——”
“羅四姐,”七姑奶奶打斷她的話問:“你這開門七件事,怎麼管法?”
“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繡莊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繡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隻要你肯花功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餓死的人是有,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象。”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後來杭州光複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劃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銀兩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歎口氣,說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裏,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裏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嚐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我聽人說,癆病隻要胃口好,還不要緊,象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歎。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裏?”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麵。”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沒有。”羅四姐口中幹脆,內心不免抱歉。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麵,哪裏能談得那麼深。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一麵說,一麵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裏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
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順。
“七姐話,一點不錯。”她複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
“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卻無須明言,就會知道。於是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談著,胡雪岩來了,“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
“你仍舊叫我雪岩好了。”
“這不象樣。你現在是大老板,哪裏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沒分寸。”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麵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光複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裏?”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裏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