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後,羅四姐接到了家信;羅大娘照她的話,是請烏先生代寫的。這烏先生是關帝廟祝,為人熱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羅四姐的來信,心頭有個疑問,何以回信要指定他來寫。再原羅大娘眉飛色舞地談胡雪岩來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羅四姐大約不能確定,胡雪岩會不會親自來看羅大娘,所以信中不說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帶。不過胡雪岩的動靜,在她是很關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詳詳細細告訴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羅大娘寫回信,她正是這個道理。
這完全猜對了羅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烏先生的代筆,淺顯明白;羅四姐先找老馬來念給她聽過,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著信支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說,“我有封信,請你給我看看。”“哪個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長,當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緊話在裏頭,不方便叫老馬給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見得看得懂。不過,不要緊,一客不煩二主,當初你是托應春替你寫的,現在仍舊叫他來看好了。’“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說:“有個洋人來看他,他在等。”於是古應春找了來,拿信交了給他;他一麵看,一百講:“東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還送了一份很厚的禮,一共八樣,火腿、茶葉、花雕——”
“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問道:“他信裏稱小爺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爺叔的,都是這樣叫他的。”“好!你再講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親,非常客氣,坐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談起在上海的近況——”講到這裏,古應春笑笑頓住了。
“咦!”七姑奶奶詫異地問:“啥好笑?”
“信上說,你母親知道你認識了我們兩個,說是‘欣遇貴人’。”古應春謙虛著,“實在不敢當。”
“我娘的話不錯。你們兩位當然是我的貴人。”羅四姐問道:“七姐夫,信上好象還提到我女兒。”
“是的。你母親說,胡大先生很喜歡你女兒,問長問短,說了好些話。還送了一份見麵禮,是一又絞絲的金鐲子。”“你看!”羅四姐對七姑奶奶說,“大先生對伢兒們,給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過,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麼會將這雙鐲子帶在身邊?莫非他去之前,就曉得我有個女兒?”“不見得。”七姑奶奶答說,“我們小爺叔應酬多,金表、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遇到要送見麵禮,拿出來就是。”“原來這樣子的。”羅四姐的疑團一釋,“開姐夫,請你再講。”
“你娘說,你說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來看你。”
羅四姐還未開口,開姑奶奶先就喊了出來,“來嘛!”她說,“把你娘接了來歇夏,住兩三個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涼快些。”羅四姐點點頭:“等我來想想。”
“後麵還有段話,是烏先生‘附筆’,很有意思!”古應春微笑著,“他說,自從胡大先生親監府上以後,連日‘廟中茶客議論紛紛’,都說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貴人’,亦未可知。”
這話觸及羅四姐心底深處,再沉著也不由得臉一紅;七姑奶奶非常識趣,故意把話扯了開去,“什麼‘廟中茶客’?”她問:“什麼廟?”
“關帝廟,就在我家鄰近。替我娘寫這封信的烏先生,是那裏的廟祝,靠平常擺桌子賣茶、說大書,關帝廟的香火才有著落。”
正談到此處,洋人來拜訪古應春了。在他會客時,羅四姐與七姑奶奶的話題未斷,她也很想接她母親來住,苦夫便人可以護送。七姑奶奶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寫信給胡雪岩就是。
“不好!”羅四姐隻是搖頭,卻不說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問時,她才答說:我欠他的情太多了。”“已經多了,何防再欠一回”
“我怕還不情。”
“那也有辦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還是不必說得太露骨,羅四姐也沒有再問,這件事就暫且擱下來了。
談了些閑話,到了上燈時分,七姑奶奶提議,早點吃晚飯;飯後去看西洋來的馬戲。羅四姐答應在她家吃飯,但不想去看馬戲;因為散戲已晚,勞她遠送回家,於心不安。“那還不好辦?你住在我這裏好了。我們還可以談談。”
羅四姐想了一下,終於接受邀約。飯後看馬戲回來,古應春也剛剛到家。
“阿七,請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說:今天來的洋人,是德國洋行新來的總管。他說要專程到杭州去拜訪小爺叔,順便逛西湖,我隻好陪他一趟。”
“怎麼?”七姑奶奶高興地說:“你要到杭州!好極,好極!你把羅四姐的老太太帶了來。”
古應春楞了一下,想到羅大娘信中的話,方始會意,欣然答說:“好、好!我一定辦到。”
他們夫婦已經這樣作了決定,羅四姐除了道謝,別無話說。接著便談行程;古應春計算,來到約須半個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來住,我們來去也方便。”她說:“尋房帶搬家,有半個月。盡夠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來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麼熟人的房子,或租,或買,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問,“完工了沒有?”“老早完工了。”
“他那條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條很長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轉臉對羅四姐說:“老宓是阜康的二夥,現在也發財了。是他的房子,隻要一句話,就可以搬進去住。”“看看,看看!’羅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尋,比較好。”“為啥呢?”
羅四姐不答,隻是搖頭,七姑奶奶終於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關係,正當微妙的時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著痕跡。
七姑奶奶覺得四羅姐人雖精明能幹,而且也很重義氣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遇到這種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是羅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顆玲瓏七巧心,九彎十轉在想點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買下來,我來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羅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說:“我就聽你的話,一切不管,請你費心。”
於是七姑奶奶獨斷獨行,為她買了阜康錢莊二夥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這條弄堂名叫富厚裏,二十四戶,望衡對宇,兩麵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戶,坐北朝南,樓下東西廂房,大客廳;後麵是“灶披間”、下房、儲藏室。扶梯設在中間,樓上大小五個房間,最大的一個,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個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間一間起坐,一間飯廳,兩間客房具擺設藏家具擺飾,亦都是七姑奶奶親自挑選,布飾得富麗堂皇,著實令人喜愛。
前後不過十天工夫,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馬車將羅四姐接了來,告訴她說: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現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羅四姐又驚又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不斷地說:“太好了,太好了。隻怕我同有福氣,住這麼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這話,光是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之處,馬上可以改正;羅四姐倒也老實說了,還應該加上窗簾。“窗簾已經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著又問:“你哪天搬?”
“慢點!”羅四姐拉著她並排坐下,躊躇了一下說道:七姐,說實話,房子我是真歡喜。不過,我怕車量辦不到,房子連家具,一起在內,總要四千銀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細帳在那裏。”七姑奶奶說:“你現在不必提心買不起。這幢房子現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給我住;到你買得起了,我照原價讓給你。”
“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來,吳鐵口的話要應驗了。”
羅四姐記得很清楚,吳鐵口斷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會“嫁一個克一個”。假使不願“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會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麵那四個字的“財”、“官”、“印”、“食”,自然都談不到了。所以隻有心甘情願“做小”,才會有福氣。這樣一想,七姑奶奶話中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話雖如此,羅四姐卻不願表示承認,可也不願表示否認。這一來,唯一辦法便是裝作未聽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餘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蠻麻煩的事,恐怕——”
“你用不著顧前想後。這裏家具擺設都有了;你那裏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沒人可送,叫個收舊貨的來,一腳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飾、動用器具,不過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煩?“這那班客戶呢?”
“這倒比較麻煩。”七姑奶奶沉吟了一會說:“我勸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羅四姐搶著說道:“不光是為我自己。人家也是養家活口的一項行當,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個能幹的人,做你的替手。說不定,還可以要一筆‘頂費’。七姑奶奶又說:“新舊交替,難免接不上頭,老馬可以慢慢搬過來。或者老馬投了新東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聽七姑奶奶為她的打算,簡捷了當卻又相當周到,羅四姐實在無話可說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說:“如今隻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對。”七姑奶奶說:“到我那裏去,一麵挑日子;一麵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曆來挑日子。很不巧,一連八、九天都不宜遷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後。“那時候老太太已經來了。”七姑奶奶說:“我的想法是:頂好這三、四天以內就搬停當,老太太一來就住新房子,讓她老人家心裏也高興;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說呢?”
“話自然不錯。不過,日子不好,沒有辦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有辦法。俗語道得好:揀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說好不好?”
“怎麼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這裏歇一歇腳,馬上進屋;你也把要緊東西先搬運了來,晚上擺兩桌酒,叫一班髦兒戲,熱鬧熱鬧,順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風,不是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