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的養蠶人家,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剝削;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於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繅絲以後“撚絲”、“拍絲”,進煉染煉染,緯絲撚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絲由那頭出來,什麼“拍絲”、“牽經”都用不著了,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飯碗了。更為嚴重的是,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副業;孤寒寡婦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出在一部紡車上的,比比皆是,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那就真要出現“一路哭”的場麵了。

因此,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岩陳情,要求他出麵控製機器繅絲廠;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大,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裏,可以壟斷市場,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動了“二品大員”的赫德來談條件。

條件是很好。所謂“市價以外,另送傭金”,便是兩筆收入,因為“市價”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傭金,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如果“另送傭金”,每包至少亦有一兩,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卻隻好放棄。麻煩的是,赫德的情麵不能不顧;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麵子,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轉了轉念頭,決定采取拖延的手段。

“鷺翁,”他從從容容地答道:“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在商言商’,怡和這樣好的條件,在我求之不得。不過,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起了風潮,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鷺翁,請你想一想,外到我們浙江巡撫,內到軍機處、總理衙站,豈不都要怪我?‘都老爺’的厲害,鷺翁在京多年,總也曉得,他們會饒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潑不進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轉,“不過,”他的語聲很重,“鷺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麵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隻要不起風潮,不弄壞市麵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有條生路,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隻跟怡和一家訂約。至於額外的傭金,是鷺翁的麵子,決不敢領。”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風潮,不壞市麵,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要避免這三點的“妥當辦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然則什麼“隻跟怡和一家訂約”,額外傭金“不敢領”,無非是有名無實的“口惠”而已。話雖如此,但仍能體諒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辦不到;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顧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則才前半段的話,也就夠了,而還有後鬥段“不過”以下的補充,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其意還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點頭,“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幾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說:“我總算也是不虛此行。”“哪裏,哪裏!”胡雪岩答說:“都象鷺翁這麼樣體諒,什麼都好談。”

侍者上菜,暫時隔斷了談話。這道菜是古應春發明的,名為“炸蝦餅”,外表看來象炸板魚,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蝦仁搗爛,和上雞胸肉切碎的雞絨,用豆腐衣包成長方塊,沾了麵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響鈴”,隻是材料講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齒不太好,所以特別讚賞這道菜。這就有了個閑談的話題,赫德很坦率地說,他舍不得離開中國,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董大人常常請我吃飯。”他不勝神往地說:“他家的廚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戶部尚書董恂,在總理衙門“當家”;他是揚州人,善於應酬,用了兩個出身於揚州“八大鹽商”家的廚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鱔席”的本事。董恂應酬洋人,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經常來個“投壺”、“射虎”的雅集。有時拿荷馬、拜倫的詩,譯成“古內”或“近體”。醉心中國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別投緣。“白樂天在貴外杭州做的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拋得中華去,一半勾留是此……’”赫德有點抓瞎,搔著花白頭發“此”了好一會,突然雙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慚愧,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便即問道:“聽說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詩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還談不到,不過常在一起談詩、談詞。”赫德又說:“小犬是從小讀漢文,老師也是董大人薦來的;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將來想在科場裏麵討個出身,董大人答應替我代奏,不知道能準不能準?”

這番話,胡雪岩是聽明白了。“洋娃娃”讀漢文、做八股”已經是奇事;居然還想赴考,真是聞所未聞了。“一定會準。”古應春在回答。“難得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原能準。”赫德忽然說道:“我想起一件,趁現在談,免得回頭忘記。雪翁,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買絲,定洋已經付出去了;現在有個消息,說到新絲上市,不打算交貨了。將來真的這樣子,恐怕彼此要破臉了。”

胡雪岩隱約聽說過這回事,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姓趙的“教民”,但不知其詳,更不知誰是誰?不過赫德話中的分量,卻是心裏已經掂到了。

“鷺翁,”他問:“你要我怎麼幫怡和的忙,請你先說明了,我來想想辦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請雪翁交代一聲,能夠如期交貨。”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無比,他說這話,可能是個陷井,如果一口應承,他回到京裏說一句,養蠶做絲的人家,都隻憑胡某人一句許,他們的絲,說能賣就賣;說不能賣,誰也不敢賣。那一來總理衙門就可能責成他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讓怡和在鄉下能直接買絲,這不是很大的難題。於是胡雪岩答說:“一言九鼎這句話,萬萬不敢當。絲賣不賣,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幹預;幹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不過交易總要講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貨,說不過去;再有困難,至少要還定洋。鷺翁特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盡心力去辦。這樣,”他沉吟了一下說:“聽說其中牽涉到一個姓趙的,在教堂做事;我請應春兄下去,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謝。

“請問赫大人,”古應春開口問道:“能不能讓怡和派個人跟我來接頭。”

“怡和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語問道:“你們不是很熟嗎?”

“是的,很熟。而且聽說他也到杭州來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這裏來好了。”梅藤更插進來說。

“好。”古應春答說:“我明天上午到廣濟醫院去。“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應春還有話要談。酒闌人散,加以胡家的內眷,都在靈隱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個丫頭,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

“難得,難得!今天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心裏的話的辰光。應春!今天很暖和,我們在外麵坐。”

“外麵”指的鏡檻閣的前廊,因為要反映閣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寬大,不過憑欄設座,卻在西麵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兩人臉上都是幽幽地一種肅散的神色。

“應春,”胡雪岩說:“我這幾天有個很怪的念頭,俗語說‘人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不曉得對不對?”

古應春無從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很怪的念頭”。

“我們老太太常說要惜福,福是怎麼個惜法?”“這——”古應春一麵想,一麵說:“無非不要太過分的意思福不要享盡。”

“對,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到享福了。你隻要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心裏,喝口茶、吃口飯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過分?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味道?”

古應春覺得他多少是詭辯,但駁不倒他,隻好發問:“那末,小爺叔,你說應該怎麼樣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享福歸享福,發財歸發財,兩樁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發財要動腦,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麼樣發財。”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話,我愈聽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聽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轉直下地說:“我們來想個發財的法子——不對,想個又能發財,又要享福的法子。”古應春想了一會,笑了,“小爺叔,”他說,“法子倒有一個,隻怕做不到;不過,就算能夠做到了,恐怕小爺叔,你我也決不肯去做。”“說來聽聽,啥法子?”

“‘嫖能倒貼,天下營生無雙’。那就是又發財又享福的法子。”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欲語不語,“好了,我們還是實實惠惠談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應赫德了,你總要把我這個麵子繃起來。”

“那還要說!小爺叔說出去了,我當然要做到,好在過了今天就沒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來開銷我帶來的那班人,後天就可以動身。”

“要帶什麼人?”

古應春沉吟一會說:“帶一個絲行裏的夥計就夠了。要人,好在湖州錢莊典當、絲行裏都可以調動,倒是有一樣東西不可不帶。”

“是啥?”

“藩司衙門的公事——”

“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道公事給湖州府,要這樣說:風聞湖州教民趙某某仗勢欺人,所作所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應該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應春自稱。他捐了個候補通判的職銜,又在吏部花了錢,分發到浙江。實際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當差,隻是有了這樣一個頭銜,有許多方便;甚至於還可以檢便宜,這時候就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我有了這個奉憲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趙某人講斤頭了,斤頭談不攏,我再到湖州府去報文,也還不遲。”“這個法子不壞!”胡雪岩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見德曉峰。”

“上午我約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隻怕公事當天趕不及。”胡雪岩緊接著,“晚一天動身也不要緊。”

“好,那就準定後天動身。”

“應春,”胡雪岩換了個話題,“你明天見了艾力克,要問他要帳,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給什麼人,數目多少,一定要他開個花名冊。”

“這——”古應春遲疑著,“隻怕他開不出來,帳都在他洋行裏。”

“不要緊,等他回上海再開。你告訴他,隻要花名冊開來,查過沒有花帳,一定如數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爺叔,”古應春鄭重警告:“這樣做法很危險。”“你是說風險?”胡雪岩問:“我們不背風險,叫哪個來背?”古應春想了一說:“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給他,也買個漂亮。”

“我正是這個意思,也不光是買個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難而退;而且這一來,他的那班客戶都轉到我手裏來了。”“還是小爺叔厲害。”古應春笑道:“我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談到這裏,隻見瑞香翩然而至,問宵夜的心開在何處?胡雪岩交代:“就開到這裏來!”古應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點歸寢,但仿佛這一下會辜負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會覺得掃興,所以仍舊留了下來。

不過一開了來,他倒又有食欲了,因為宵夜的隻是極薄的香粳米粥,六樣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涼拌筍尖之類的素肴。連日飽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滯的胃口又開了。盛粥之先,瑞香問道:“古老爺要不要來杯酒?”

“好啊!”古應春欣然答說:“我要杯白蘭地。”“有我們太太用人參泡的白蘭地,我去拿。”說著,先盛了兩碗粥,然後去取來浸泡在水晶瓶裏的藥酒,取來的水晶杯也不錯,是巨腹矮腳,用來喝白蘭地的酒杯。

這就使得古應春想到上個月在家請客,請的法國的一個家有酒窯的巨商,飯前酒、飯後酒,什麼菜配紅酒,什麼菜配白酒,都有講究。古應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這套規矩,預備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在床空著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這樣想著,不自覺抬頭去看瑞香,臉上自然是含著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發覺,胡雪岩冷眼旁觀,卻看得很清楚。“湘陰四月裏要出巡,上海的製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時候我當然要去等他。應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過,讓羅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時候我再跟他換班,那就兩頭都顧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古應春答說:“這回羅四姐去,就住在我那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