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擺設杯盤,請楊蓮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話題當然也要她開頭,“老楊!”她說,“雷老爺我是初識;應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請你幫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曉得。”楊蓮坡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就不說,我也要盡心盡力,交個朋友。”

“多謝、多謝!”古應春敬了一杯酒,細談此行的來意,以及跟趙寶祿見麵的經過。

楊蓮坡喝著酒,靜靜聽完全,開口問道:“應翁現在打算怎麼辦?”

“這要問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無非要有個著落。”

“所謂著落有兩種,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

“這個人很難弄,將來一定會有麻煩,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古應春說,“此刻要他退錢,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不怕討債的凶,隻怕欠債的窮。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想退也沒法子。”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麵,隻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岩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隻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煩的是,他手裏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隻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眾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裏來的工夫打官司?”

楊師爺沉吟了一回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孰貴孰賤,孰重孰輕,隻憑他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劃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論傳論,稱為“牙郎”;後世簡稱為“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為“牙行”。“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裏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麵抽傭,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案、船老大、店小二、腳案,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隻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傭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為“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借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象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罰過以後呢?”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不怕討債的的凶,隻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偽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豫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仆從,看著楊師爺上了轎,吩咐解纜回南潯。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著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我枕頭上有氣味。”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象悟心頭發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著,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發,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繡的花樣的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莫非是悟心?”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裏了。”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地,“這,這是啥意思?”說著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古應春本來不想“殺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占有一個,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麵就還有苦頭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隻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表上是九點鍾,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鍾頭;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似乎顯得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隻見小玉又來催請了。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在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叭狗隻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它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乖乖地躺在他懷裏。“它倒跟你投緣。”

雷桂卿抬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叭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麵去玩。”狗通人性,響著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你歡喜,送了給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著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鹹,頗為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這就問到古應春為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劃,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托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想。”

“怎麼到這時候你才來想?”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隻好再想話來搪塞。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以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你有什麼好辦法?”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裏麵有楊師爺,外麵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麵,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裏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古應春是完全讚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說:“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中有悟心師太,都要靠你聯絡。”

“那當然。”

“你怎麼聯絡法?”古應春說:“雷老爺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麼一條嚇壞人的狗,不是生意經。”

“不會了。”悟心答說,“我保險不會再遇到。”說罷嫣然一笑。

這一笑又讓雷桂卿神魂飄蕩了;不過這一回古應春卻不再擔心,他擔心的是悟心會出花樣,既然她如此保證,而且要靠雷桂卿辦事,也不敢再惡作劇。至於雷桂卿這麵,已經對他下過警告,倘或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轉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雖不是曹植、韓壽,不過做了魯仲連,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為雷桂卿講過“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兩句詩的典故,便叩問說:“你在打什麼啞謎。”“不錯,是個啞謎;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問他好了。”

悟心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這個啞謎與她有關。此時當然不必再問,一笑置之。

“我們談談正事。”古應春說,“悟心,我準定你的辦法,今天吃過中飯,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幫你們的忙,照應他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那當然。我庵裏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爺找個好地方借住,一定稱心如意。”

剛談到這裏,小玉來報,說船老大帶了個陌生人來覓古應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請去相見。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來投信。信上說:左宗棠已自江寧起程,一路視察防務、水利,在鎮江、常州、蘇州都將逗留,大概十天以後,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談之事,希望古應春即速辦理,可由湖州徑赴上海,省事得多。

這一來,計劃就要重新安排了,古應春吩咐來人回船待命:隨即拿著信報找悟心與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擺擺威風,這件事我要趕緊到上海托洋人去辦。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說清楚了再回來。”

“怡和的稟帖呢?”雷桂卿問:“你在上海辦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個周折來得妥當。”“好!湖州寄到哪裏,是——”

古應春的話猶未完,悟心搶著說道:“寄給楊師爺,請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裏說些什麼,桂卿不知道啊!”

“楊師爺知道,莫非不能問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個底子寄到我這裏轉,也可以。不過,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說,你說,你要啥,我給你寄了來。”

“敲你一個小竹杠,到洋房裏買一包洋糖給我寄來。”“還有呢?”

“就這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古應春對雷桂卿說:“你坐一會,我回船去寫了信再來。”

“何必回船上去寫?我這裏莫非連紙墨硯筆都沒有?”說著,悟心抬一抬手,將古應春帶到後軒,是她抄經做功課的所在。

“到上海往東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應春向悟心說道;’能不能請你派人打聽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幾點鍾開,我就不曉得了。我去問。”等悟心一走,古應春向雷桂卿笑道:“這是意外的機緣。悟心似乎有還俗的意思,你斷弦也有兩年了,好自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聲;不過看得出來,心裏非常高興。“我隻勸你一句,要順其自然,千萬不可心急,更不可強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胡雪岩替老母做過了生日,第二天就趕往上海,那是在古應春回家的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