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岩便是現署直隸總督的張樹聲。提到此人,胡雪岩不能不關心,因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眼前就會跟張樹聲直接發生利害衝突,有機會倒要打聽打聽這個人。

“聽說張製軍是秀才的底子,由軍功起家。現在京裏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們?”胡雪岩又說:“以前在廣東,還可說是天高皇帝遠,現在駐紮天津,南來北往由海道經過那裏的翰林不知多少,他這個總督恐怕很頭痛吧?”

“張振軒倒不算老粗。他是廩生出身——”

“原來是稟生。”胡雪岩覺得說張樹聲是行伍出身老粗,未免失言,因為他知道廩生在秀才之中,僅僅次於拔貢,一縣之主,縣衙門裏可以領一份錢糧,童生進學,亦須廩生作保,照例亦須送一份謝禮,反以資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實學,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則學政是不肯將這個有限名額而有豐富收入的廩生,輕易畀予的。

“張振軒這個廩生出身,後來占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繼續談張樹聲的經曆,“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軍中,名氣不但比不上程學啟、劉秉璋、郭鬆林、劉銘傳,甚至還不及潘鼎新。可是由軍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組,由武入文,這就占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劉六麻子是直隸總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願不要這個一品官員,回合肥老家去吃閑飯。雪翁,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這道理胡雪岩懂。“劉六麻子”是劉銘傳的外號,他的故事,胡雪岩也聽人談過。原來一省綠營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通稱“軍門”,在軍隊裏很神氣;一遇見督撫就矮了半截,因為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巡撫掛兵部侍郎銜,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撫的節製;而且正式見禮時,要用“堂參”的大禮。劉銘傳自命為儒將,刻過一部《大潛山房詩集》,認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錢,所以告病開缺,潛居在他的“山房”中。“是的,武官不值錢。張振軒那時雖隻是一個道員,可是一升直隸臬司,一帆風順,同治十年就以漕運總督署理兩江總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攜他,關係交情不同泛泛,反以這回李合肥丁憂開缺,特保張振軒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啊,啊,我懂了。”胡雪岩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替李合肥暫且看家。”

“正是。不過,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屬,已非吳下防蒙,張振軒跟清流結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大前年——光緒五年十一月,兩江總督沈葆楨病歿在任上,朝命以兩廣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留下來的缺,由張樹聲以廣西巡撫升任。

廣州是八旗駐防之地,廣州將軍叫長善,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風雅,樂予獎掖後進,尤其是沒有滿漢的畛域之見。將軍署的後花園,頗有花木之勝,長善常常邀請廣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會。前年庚辰科會試,闈中由工部尚書翁同齸主持,實學真才多能脫穎而出,其廣東的梁鼎芬、廣西的於式枚便常常作長善座上客,而且都點了翰林。

在廣州時,張樹聲的兒子張華奎,亦常受長善的招邀,所以跟於式枚、梁鼎芬,還有一個文名盛於於、梁但稟表會試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極熟的朋友。這時張華奎隨父到直隸總督任上,便經常進京,與於、梁、文等三人盤桓。

雖說他鄉遇故,舊雨情深,但張華奎卻是另有企圖。原來這幾年言路的勢力極大,尤其是一班兼講官的翰林,一言九鼎,連慈禧太後及恭王都不能不聽,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個人,號為“翰林四諫”。於式枚、梁鼎芬雖是翰林後輩,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與清流有往還;而張華奎便是憑借了於、梁的關係,得以上文張佩綸、盛吳這一班響當當大清流。

這張華奎是個舉人,年紀雖輕,人很能幹,而且賦性廉和可親,加以“北洋分所”積存的“公款”很多,凡是應酬京官,無不可以報銷,使得張華奎愈發長袖善舞,清流們集會,不論是在鬆筠庵,還是“畿輔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這些名勝之處,乃至於八大胡同“相公”的下處,筵宴所需,都是他來備辦,有事需要奔走聯絡,張華奎更是義不容辭,因而得了個“青牛腿”的外號。

“青牛”是清流的諧音。民間家家有“春牛圖”,春為東,東為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畫春牛圖時,頭、身、角、耳、腹、尾、脛、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來形容清流中人,牛頭是同治皇帝的師傅李鴻藻,他門下兩張——張之洞、張佩綸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說,李鴻藻是驅牛的勾芒神,張佩綸才是牛頭,因為他頭上的一對角厲害不過,凡被觸及,必受巨創。

張華奎因為替清流效奔走之勞,所以名之為“腿”;但也有人說,他連“清流腿”都不夠資格,隻是“清流靴子”為“清流腿”服務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還是“清流靴子”,張華奎很受人矚目是事實。不過因此而引起了李鴻章門下的敵視,認為他“圖謀不軌”,第一是因為他常巴結翁同齸,而翁同齸一向是與李鴻章不睦,同時清流多為北派領袖李鴻藻門下,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對政事的見解,一向是有差異的;第二,張華奎拚命拉攏清流,顯然是在為他父親培養聲名,目的是想取李鴻章而代之。

這些加油添醬的讒言,不斷傳到合肥,在“閉門讀禮”的李鴻章不由得也動了疑心。他的一班徒黨,因而開始謀劃逐張迎李之計,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機。

原來張佩綸滿腹經綸,頗有用世之誌,張華奎便向他父獻計,仿照當年左宗棠奏調袁葆恒來提高本人聲價的辦法,不妨奏調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專門督辦水師。張樹聲同意以後,張華奎極力向張佩綸遊盡;那時產洋的水師,已擁有好幾艘鐵甲兵輪,規模壯闊,前程無量,張佩綸怦然心動,終於同意了。

於是天津、保定等處,很快地傳出消息,還說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後,將大加整頓,“四道八鎮”,一律要參。直隸總督屬下,有四名道員,八名總兵,總兵駐防之地稱為“鎮”;四道八鎮便是直隸文武官員的經製,當然全部都是李鴻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緊關頭,張樹聲父子一則操之過急;二則不明京朝掌故,以至於走錯了一步。原來封疆大吏,準許奏調京官到省任職,但不準奏調翰林。這個禁例在乾隆年間更為嚴格。因為翰林如兼日講起居注官,隨傳在皇帝身邊,一言一動,無不深知;而且有機會看到各種奏章,參預國家機密,如為疆吏所奏調,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厲禁。

到得洪楊以後,禁例雖不如以前之嚴,但第一要看請奏調的人,夠不夠分量;第二要奏調的時機,是否確有需要。當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勳臣;奏調袁葆恒總理糧台,又有正當大舉西征,用兵深資倚賴的理由,自然容易照準。如今張樹聲的資格遠不如左宗棠,且亦非軍務所必需,因而請奏調張佩綸的折子一到軍機處,竟奉旨駁斥。這一下不但張樹聲以封疆大吏碰這麼個硬釘子,大傷威望,張佩綸的麵子更加難看。

照張佩綸的想法,他應該是“諸侯之上客”,張樹聲應該北麵以師禮相事,如今答應幫辦北洋軍務,已嫌委屈;張樹聲果然有心延攬,應該設法疏通軍機,用“特旨”派他到北洋,才夠麵子。加今上諭中責備張樹聲“冒昧”,確是太冒昧了。

李鴻章一係的北洋官僚,看到張樹聲碰釘子,自然高興;又聽說張佩綸對張家父子有不滿的表示,更是大喜過望,認為挑撥離間的良機,決不可失。恰好張樹聲上奏的那天有“考差”——兩榜出身的京官,須經考試合格,才能放出去當鄉試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維持一兩年的生活,所以絕少有人放棄考差;但張佩綸因為有喪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參加。這個緣故,外人不會知道,因而別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個謠言,說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準為張樹聲所請的上諭,以便走馬上任。這個中傷的謠言,傳布得很快也很廣;張佩綸的清譽大損,不免惱羞成怒,自然是遷怒到張家父子身上。

“豐潤學士的氣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會複仇,張振軒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說:“現在隻是在一個可以讓李合肥奪情回任的理由,這個理由一找到,張振軒就要交卸。”

這段內幕,對胡雪岩很有用;原以為李鴻章即會回任,也是父母之喪二十七個月以後的事,不過隻要有理由,隨時可以回。照此看來,左宗棠想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應該加速進行才是。

其時沙一心的癮已過足,便由胡雪岩陪著到湘雲老四妝閣中,飛觴醉月地鬧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辭,餘客亦知胡雪岩與古應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視製造局,都說要走,隻有林茂先在湘雲老四那裏“借幹鋪”。

“沙一心這個人很有用,”在歸途中,胡雪岩對古應春說:“你以後不妨跟他多聯絡聯絡,他對淮軍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請他打聽。”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爺叔放心好了,我會安排。”

江南製造局在上海縣城外,瀕臨黃浦江的高昌廟,本來是一片荒地,自從曾國藩奏請設製造局以後,人煙日起,造一條石子馬路,東通縣城南門。不過左宗棠這天仍舊是在天前宮後轅前麵下船,沿黃浦江直達製造局的專用碼頭,製造局的總辦,候補道李勉林用他的綠呢大轎,將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後引見屬員,一一參謁。接下來請示:先看哪一處?“先看船塢吧”左宗棠說:“我去年陛辭出京,上頭特別交代,洋防要緊,要我分外留意。製造局的船塢,規模雖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國第二個造船廠,能人盡其用、地盡其用、物盡其用,對洋防亦頗有裨益。”

這一段開場白,便有些教訓的意義,李勉林聽入耳中,當然不很舒服,臉上不免有尷尬之色,見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說好話,總算將場麵圓過來了。

船塢中亂糟糟一片,看不出一個名堂來,左宗棠隻好問了:“彭宮保整年巡閱長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勢,周覽無遺,寫信給我,以兵船不敷調度為慮,說至少要添造小火輪十號,照我看,十號亦還不夠,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這裏能不能造?”

“小火輪能造,新式快船,限於機器,力所不逮。”“那末,造小火輪每一號要多少錢呢?”

“這要估起來看。”

話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沒有在意隻問:“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來?”

“估價欲求精確,還得找福建船政局,他們那裏圖說全備,材料的行情也比較準。大人如果決意要造,局裏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個月的工夫,細帳就可以出來了。”“好!請你馬上就辦。”

船塢旁邊就是槍炮廠,左宗棠對這裏很感興趣,因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對洋槍,他已經很內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槍如何製成,卻還是初次見識,所以從煉鋼廠看起,每一部門都看得很仔細。

最後到了檢驗處,附設有個靶場,乒乓乒乓地聲音很熱鬧。左宗棠一踏了進去,坐在高凳上的一個老頭子跳了下來,躲到一邊;李勉林便喊:“姚司務,見見左大人!”

這姚司務麵紅似火,發白如銀,一雙眼一大一小,大的那隻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細,侔不相倫。左宗棠平生閱曆甚富,看過不少異人;一看這姚司務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幾分注意。

等姚司務磕過一個頭起身,李勉林便看著左宗棠說:“這姚司務是製造局一寶,不管什麼槍,經他手裏出去的,‘準頭’一定好。”

“喔,”左宗棠對軍械的興趣最濃,當下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問:“這就是你驗槍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為回答。

“怎麼驗法?”

“說起來大人恐怕不信,他隻是瞄一眼、開一槍就知道了。”

“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說道:“我倒要見識見識。”

“是。”李勉林轉臉對姚司務說:“你演練演練給大人看。”

姚司務似乎很木訥,連一聲“是”都不會答應,隻點一點頭去掇開那張高凳,意思是站著驗槍。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樣。平常坐著,現在不是坐著。”

姚司務不敢答應,仍舊須李勉林說一聲:“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務這才又將高凳搬回原處,踩著凳上所附的踏級,坐了上去。他麵前是用牆砌出來的,狹長的一條弄堂,盡頭處是個六個同心圓的靶子,中心彈痕累累;姚司務便大聲喊道:“換個靶!”

槍靶後麵有人在照料,頓時換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麵擺著兩個長木箱,右麵又有兩個大籮筐,裏麵亂堆著槍枝,長木箱中是剛修好的槍,有個人在照管。

“來!”

聽得姚司務這一聲,那人便取一枝槍,拋了上去,姚司務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聽得“砰”的一聲;接著又聽得“彭”的一聲,那枝槍已被他扔在前麵那個籮筐裏了。

左宗棠根本沒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單手在扣扳機,不過新靶上正中紅心有個小洞,卻看得很清楚。

聽這時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陣,有的槍丟在外麵籮筐,有的槍丟在裏麵籮筐,不過外麵少,裏麵多。

“是這樣,”李勉林為左宗棠解釋,“丟在外麵的,沒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丟在裏麵的,是修好了的。”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這麼看一眼、放一槍,就能聽得出來?”他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是!是有點不可思議,不過確實如此。”

“我倒有點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務!姚司務!”

那姚司務紋風不動,恍若未聞,李勉林趕緊又解釋,“他重聽,耳鼓讓槍聲震壞。平時說話,隻看人的嘴。”接著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務的身後,讓他下來。

“姚司務,”左宗棠問:“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歲。”

“你玩槍玩了少年了?”

姚司務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裏略為算了一下說:“這麼說,你在道光那年就幹這一行了?”

“是。”

“你跟誰學的?”

“先是德國人,後來是英國人。”

“喔!”左宗棠問:“你說德國的槍好,還是英國的槍好?”“德國。”

聽這一說,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從一大堆官員中擠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問道:“福克來了沒有?”

“沒有。”胡雪岩問:“大人有什麼吩咐?我馬上告訴他。”“我是要找一枝‘溫者斯得’的槍。”

“呃,”胡雪岩答說:“我已經分派給新兵,在用了。”“好、好!拿一枝來。”

這枝槍是交到姚司務手裏,問他見過沒有?答說沒有。不過他隻略為看了一下,便轉開一個螺絲,接著一樣一樣拆了下來,不過幾分鍾的工夫,一枝新槍成了一堆零件。這顯出真工夫來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當下問道:“這槍好不好?”

那姚司務竟不回答,隻看著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麼回事;胡雪岩卻看出來了,姚司務一說好,左宗棠說不定馬上就會交代購買那一種。那一來,豈不斷了采購委員的財路。因此,胡雪岩便說一句:“隻怕不見得好。”

誰知李勉林恰好相反,連連說道:“好,好,好得很。”表麵彼此客氣,實際上已等於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來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的禁臠,不管自造也好,外購也好,都輪不到胡雪岩來插手,所以他之說“怕不見得好”,便有不願跟製造局“搶生意”的意味在內;反過來說,他如果要“搶生意”,唾手可得。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勁敵當前,必須小心了。

這筆買“溫者斯得”來福槍的生意,自然還是歸胡雪岩,但大發利市的卻是福克。

原來這種槍的在華代理權,屬於福克的洋行,第一批進了五百枝,四處兜銷,隻賣去一百多,起初亦並未想到左宗棠,因為他知道西征軍中來福槍極多,左宗棠甚至還送了一批給醇王,供神機營使用。及至聽說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隊”也許要用這種比較精良的新槍,送了二十枝當樣品,估量著,即使能做到這筆生意,充其量也不過百把枝,庫存還有一半,不知銷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