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古應春的麵,胡雪岩一嚇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應春,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唉!”古應春長長地歎口氣,“小爺叔,我的運氣太壞!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要傾家蕩產了。”古應春說:“都是聽信了徐雨之的話。”
這徐雨之是廣東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單名一個潤字,人很能幹,運氣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學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從廿二歲開始與人合夥開錢莊,開絲號,開茶棧,無不大發利市。同治二年廿六歲,已經積貲十來萬,在江南糧台報捐員外郎,加捐花翎,儼然上海洋場上有名的紳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個差使。那時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藩決定挑選幼童出洋留學;事先研究,這批幼童以在廣東挑選為宜,因為美國的華僑絕大部分是廣東人,廣東風氣開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萬裏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輩幼童在美國常有鄉音親切的長輩去看他們,亦可以稍慰思鄉之苦。
由於徐潤是上海“廣東幫”商人的領袖,所以曾國藩把這個差使交了給他。徐潤策劃得很周到,挑選了一百二十個資質很不錯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閎帶隊,大部分是廣東籍,廣東籍中又以香山為最多,因為徐潤就是香山人。
當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為數極少,隻得五個,兩個江蘇、一個山東、一個福建、還有一個是徽州人,不過是廣東招來的,這個十二歲、生在辛酉政變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親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當機器匠,家眷寄居廣州。詹天佑應募時,有人勸詹作屏讓他的兒子學法律,學成回國,可以做官;但詹屏堅持他的兒子要學技藝,而且要學最新的技藝。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潤的親家黃平甫領隊。這回在挑選的官費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廣東少年,由他們的家長自備資斧,請黃平甫帶到美國——風氣到底大開了,已經有自費留學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間派遣。這回與以前不同的是,除了兩個學技藝、一個學機器以外,其餘的都念普通學校,年長的念“中館”;年幼的念“小館”,但所謂年長,亦不過十三歲,台廣東香山的唐紹儀、江蘇常州的朱寶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歲。
第四批放洋在光緒元年九月,增加了十個名額,一共是四十名,這回一律念普通學校,到中學畢業,再視他們性之所近,決定學什麼。同時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脫江蘇、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國藩所創議,但他不及見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歿於任上;以後便由李鴻章支持這件事,徐潤亦由此獲得李鴻章的賞識,由北洋劄委為招商局的會辦,與盛宣懷同事。
在這七八年中,徐潤的事業蒸蒸日上,當然還遠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場”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舉以外,別無生意上的往來,而古應春因為原籍廣東,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時,常會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潤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夥的事業,其中之一是做房地產生意。
徐潤的房地產很多,地皮有兩千九百多畝,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兩千間,照帳麵上算,值到兩百二十幾萬,但積壓的資本太重,空地毫無收入,還要付稅;市房則隻是收租金,為數有限。於是,他有一個英國朋友,名叫顧林,此人在英國是個爵士,本人熱心運動,交遊很廣,亦很懂生意經,他向徐潤建議,彼此合作。
顧林亦是古應春的朋友,因此,徐潤邀他跟顧林一起談合作,“我們組織一個大公司,投入資金,在空地上都蓋起房子來。”顧林說道:“造一批,賣一批;賣來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舊房子再來翻造,不斷更新,外國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國,都是這樣建造起來的。”
這個周而複始蓋房子的決竅,徐潤也懂,“可是,’他問:“這要大批現金,你能不能投資?”
“當然,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會跟你談合作。不過,我也是要回國去招股。我們把合作的辦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倫敦市場上傳了出去,相信不到三個月,就能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
“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產作價——當然是實價;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
“徐潤點點頭問古應春:“你看呢?”
“他這個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過,我認為我們這方麵股份要多占些。”
徐潤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確的辦法,這中英合資的公司股本定為四百萬兩,華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華方以房地產核實作價,英方四成半計一百八十萬兩,由英國彙來現金。
於是,請律師撰文簽訂了草約,徐潤還送了一萬兩銀子給顧林,讓他回國去招股。但是徐潤的房地產,照實價隻值一百五十萬兩;還要再買價值七十萬兩的地皮,才能湊足二百二十萬兩,合足五成半之數。
“應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這七十萬兩,你來入股如何?”
古應春籌劃了一下,願意出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去年年底的話;到這年二月裏,地皮買足數了,可是顧林卻出了事。原來顧林回到倫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請的狩獵會中,馬失前蹄、人從馬上倒栽出去,頭先著地,腦子受了重傷,請了兩位名醫診治,性命雖已保住,但得了個癲癇症,合作設大分司的事,就此無疾而終。
這一來徐潤跟古應春大受打擊,因為中法在越南的糾紛,法國政府不惜推翻已經達成和解的協議,準備動武,且已派水師提督孤拔,率艦東來,同時國會通過,撥款五百萬法郎,作為戰費,因此上海謠言紛紛,流傳最盛的一個說法是,法國軍艦不斷巡弋在吳淞口外,決定要攻製造局。膽小的人已經開始逃難;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之下房地產根本無人問津。
“我那五十萬銀子,其中卅五萬是借來的;現在銀根緊到極點,上海三十幾家錢莊,家家心驚肉跳,隻怕再來一個風潮,大家提存擠兌,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實在是急!每天都有錢莊裏的夥計上門坐討,隻好不斷同人家說好話。”古應春又說:“還有一層,我怕阿七曉得了著急,還要時時刻刻留心瞞住她。小爺叔,你想,我過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聽了他這番話,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惻然心傷,“應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說:“我來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應春遲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說,現有人替他一肩擔承,他應該高興才是,何以有此顯得困惑的神情?“應春,”他問:“還有啥難處?我們這樣的交情,你還有啥在我麵前說不出口的話?”
“小爺叔,”古應春頓了一下問道:“莫非上海的市麵,你真的一點都不曉得?”
“怎麼?市麵有好有壞,這也是常有的事。”
古應春楞住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看起來你老人家真的不曉得。我現在說實話吧,來催討欠款,來催得最厲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臉上火辣辣地發燒,真象上海人所說的“吃耳光”一樣,一時心裏七上八下,竟開不得口了。原來古應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錢莊的檔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這麼厲害!豈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氣;但轉念一想,連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這麼厲害,可見得阜康的境況也很窘。
這一轉念間,驚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說道:“應春,你曉得的,這幾年,阜康的事,我都交老宓,難得問一問;照現在看,阜康的銀根好象比哪一家都緊,你倒同我說一說,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小爺叔,你從江寧來,莫非沒有聽左大人跟你談上海的市麵?”
“怎麼?上海的市麵,莫非……”
“從來沒有這麼壞過。小爺叔,你曉得現在上海的現銀有多少?”
“有多少?”
“這個。”古應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萬?”
“一百萬。”
胡雪岩大吃一驚,“真的?”他問。
“你差別老宓就曉得了。”
胡雪岩仍舊有點不大相信,“市麵這麼壞,應該有人告訴左大人啊!”他說,“我在江寧,跟左大人談起上海他說因為法國稱兵,上海市麵多少受點影響,不過不要緊。”“哼!”古應春冷笑一聲:“現在做官的,哪個不是瞞上欺下,隻會做喜鵲,不肯當烏鴉。”
“走!’胡雪岩說:“我們一起到集賢裏去。”
阜康錢莊設在英租界集賢裏,與胡雪岩的公館隻隔一條馬路,他經常是安步當車走了去的。正要出門時,女管家陳嫂趕出來問道:“老爺,啥辰光回來?”
“現在還不曉得。”
“剛剛宓先生派徒弟來通知,他說曉得老爺已經來了,吃夜飯辰光他會來。”陳嫂又說:“今夜難得買到一條很新鮮的鰣魚,老爺回來吃夜飯吧!”
一聽宓本常要來,胡雪岩倒有些躊躇了;古應春便即說道:“即然如此,不如等老宓來,有些話也是在家裏談,比較方便。”
胡雪岩聽這一說,便從紗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來看,已經四點半了,便點點頭說:“那就叫人去說一聲:請宓先生早一點來。”
於是重回客廳去密談。胡雪岩此時最關心的是要還彙豐銀行第一期的本銀五十萬兩。陝甘總督衙門出的“印票”,不過是擺個樣子,還款來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門代收的協餉;數目如果不夠,他可以代墊,但銀根如此之緊,代墊恐有不能,須要及早籌劃。
“應春,”他問,“彙豐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曉不曉得,邵小村那裏已經收到多少了?”
“前十來天我聽說,已經收到半數了。這幾天,總還有款子進來。差也不過差個百把萬,不過,現在全上海的現銀隻有一百萬,”古應春吸著氣說:“這件事恐怕也是個麻煩。”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傷不得一點點。應春,”他說:“隻有半個月的工夫了。你有沒有啥好主意?”“一時倒還沒有。”古應春答說:“且等老宓來了再說。”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來。據他說,一接到通知,本來馬上就要趕來,隻為有幾個大客戶提存,調度費時,所以耽誤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謂調度,無非先開出銀票,問客戶到何處提款;然後通兌付的聯號。譬如客戶要提五萬銀子的存款,說要到江寧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寧的阜康。如果江寧“頭寸”不足,再查何處有多餘的“頭寸”——上海阜康是總號,各聯號存款進出的情形,都有帳可查;查清楚了,透過同行的彙劃,以有餘補不足。
不過這是近來的情形,早些日子說要提現銀,還要照付;胡雪岩便查問那些現銀都到哪裏去了?
“都分散到內地去了。”宓本常說:“不靠水路碼頭的聯號,存款都增加了。不過照我計算,轉到別處的隻占十之六七;還有十之三四,是擺在家裏了。這些現銀,要到市麵平空了,才會派到市麵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道:“這十之三四的現銀,也要想個法子,早點讓它回到市麵上。你開個單了給我,看哪幾處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說過了,隻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碼頭,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開仗,法國兵輪會到水路大碼頭。”胡雪岩問:“京裏怎麼樣?”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數目。”宓本常說:“文中堂的三十萬都提走了。不過,北京存了四十六萬。”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協辦大學士的刑部尚書文煜;提三十萬存四十六萬,表示他對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難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晨說:“他調到京裏,也不過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積了十六萬銀子了。”
“不!”宓本常說:“其中十萬兩是他的本家的。”“不管他了,總是他的來頭。”胡雪岩又問:“上海幾十家錢莊,現銀隻有一百萬,大家是怎麼應付的呢?”“全靠同心協力,在彙劃上耍把戲。”
“喔,”胡雪岩從受知於左宗棠開始,一麵要辦西征糧台;一麵又創辦了好些事業,而且做生意的興趣,集中在絲上,對於錢莊的經營,差不多完全交給宓本常主持,錢莊的製度,有所改變,亦很隔膜,“彙劃”上能夠,“耍把戲”,卻不甚明白。在過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現在出現了危機,他就非問問清楚不可了。
“說穿了,一句話:等於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樣,賭得再大,不過賭籌碼,今天我輸他贏,明天你贏他輸,聽起來很熱鬧,無非數數籌嗎,記一筆帳,到時候結一結就軋平了。不過,這隻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這麼辦,夾一個外頭人進來,贏了一票,要拿現款走;這個把戲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錢莊,由阜康領頭,聯絡了十來家“大同行”,成立了一個“彙劃總會”,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設立的“手形交換所”的辦法,用交換票據來代替現銀收解。
票據交換,不能私下辦理,一定要送總會;凡是彙劃錢莊,到期的銀票,一律先送總會,分門別類理齊,派老司務送到各錢莊“照票”。如果不誤,這家錢莊便將銀票收了下來,另外打出一張收據,名為“公單”,規定以五百兩為基數,不足五百兩,或用現金找補,或者記帳另外再算。這些“公單”大概在下午三、四點鍾,都已集中到總會,算盤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該收多少、該付多少;譬如,阜康應收各莊銀票共計一百萬,本號開出的銀票隻有八十四萬,有十六萬頭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總會開出“劃條”交阜康向欠頭寸的錢莊先收現銀。時間規定是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鍾以前。
那麼,缺頭寸的錢莊怎麼辦呢?不要緊,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會向有頭寸多的同行去拆進,利息以日計,稱為“銀拆”這種一兩天的同業借款,不必打收據,由公會記一筆帳就可以了。
至於利息的計算,又分兩種,不打收據的拆借,稱為“活拆”,利息高低視銀根鬆緊而定。另外一種同業長期的拆借,稱為“呆拆”,要立票據,議定利息;在此期間,不受每天掛牌的“銀拆”的影響。
“這種打‘公單’的法子,就好象賭錢發籌碼,所不同的是,第一,賭場的籌碼,隻有頭家可以管;公單隻要是彙劃錢莊,家家可開。第二,賭場的籌碼,不能拿到外麵去用,公單可以化成本號的銀票,到處可用。說實了,無非無中生有,憑空生出幾千萬銀子來;所以現銀不過一百萬,市麵上的大生意照樣在做。這就是要彙劃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