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螄太太已經上床了,丫頭紅兒來報,中門上傳話進來,說旱康的檔手謝雲青求見。
“這時候?”螺螄太大的心驀地裏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太!”紅兒催問:“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來?”
“不,”螺螄太太說:“問問他,有什麼事?”
“隻說上海有電報來。”
“到底什麼事呢?去問他。”螺螄太太轉念,不是急事,不會此刻求見,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誤工夫,當即改口:“開中門,請謝先生進來。”她又加了一句:“不要驚動了老太太。”
紅兒一走,別的丫頭服侍螺螄太太起床,穿著整齊,由丫頭簇擁著下了樓。
她也學會了矯情鎮物的功夫,心裏著急,腳步卻依舊穩重,走路時裙幅幾乎不動——會看相的都說她的“走相”主貴,她本人亦頗矜持,所以怎麼樣也不肯亂了腳步。
那謝雲青禮數一向周到,望見螺螄太太的影子,老遠就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地等候著,直到一陣香風飄來,聞出是螺螄太太所用的外國香水,方始抬頭作揖,口中說道:“這樣子夜深來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請坐。”螺螄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門口的丫頭發話:“你們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客人來了,也不倒茶。”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我接得一個消息,很有關係,不敢來告訴四太太。”
“喔,請坐了談。”說著,她擺一擺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來。
“是這樣的。”謝雲青斜欠著身子落座,聲音卻有些發抖了,“剛剛接到電報,上海擠兌,下半天三點鍾上排門了。”
螺螄太太心頭一震,“沒有弄錯吧!”她問。
“不會弄錯的。”謝雲青又說:“電報上又說:宓本常人麵不見,據說是到寧波去了。”
“那麼,電報是哪個打來的呢?”
“古先生。”
古應春打來的電報,決不會錯。螺螄太太表麵鎮靜,心裏亂得頭緒都握不住,好一會兒才問:“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來是在路上。”
“怎麼會有這種事?”螺螄太太自語似地說:“宓本常這樣子能幹的人,怎麼會撐不住,弄成這種局麵?”
謝雲青無以為答,隻搓著手說:“事情很麻煩,想都想不到的。”
螺螄太太驀地打了個寒噤,力持平靜地問:“北京不曉得怎麼樣?”
“天津當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曉得。”謝雲青說:“牽一發而動全身,明天這個關,隻怕很難過。”
螺螄太太陡覺雙肩有股無可比擬的巨大壓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擺脫這股壓力,但卻不敢,因為這副無形中的千斤重擔,如果她挑不起來,會傷及全家,而要想挑起來,且不說力有未勝,隻一動念,便已氣餒,可是緊接著便是傷及全家,特別是傷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隻有咬緊牙關,全力撐持著。
“大先生在路上。”她說:“老太太不敢驚動,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謝先生,你有什麼好主意?”
謝雲青原是來討主意的,聽得這話,隻有苦笑,他倒是有個主意,卻不敢說出來。沉默了一會,依舊是螺螄太太開口。
“謝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會擠兌?”
“是的。”
“大概要多少銀子才能應付?”
“這很難說。”謝雲青說:“阜康開出去的票子,光是我這裏就有一百四十多萬,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麼錢莊裏現銀有多少呢?”
“四十萬上下。”
螺螄太太考慮又考慮之後說:“有四十萬現銀,我想撐一兩天總撐得住,那時候大先生已經回來了。”
謝雲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來了,也不見得有辦法,否則上海的阜康何至於“上排門”,不過這話不便直說,他隻問道:“萬一撐不住呢?”這話如能答得圓滿,根本就不必謝雲青黃夜求見女東家。“謝先生,”
螺螄太太反問道:“你說,萬一撐不住會怎麼樣?”
“會出事,會傷人。”謝雲青說:“譬如說,早來的、手長的,先把現銀提走了,後來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心裏火不火?”
這是個不必回答的疑問,螺螄太太隻說:“請你說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眾怒,一犯眾怒,官府都彈壓不住,錢莊打得粉碎不說,隻怕還會到府上來吵,吵成什麼樣子,就難說了。”
螺螄太太悚然而驚,勉強定一定心,從頭細想了一遍說:“犯眾怒是因為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沒有,倒也是一種公平,謝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謝雲青平靜地說:“你想通了。”
“好!”螺螄太太覺得這副千斤重擔,眼前算是挑得起來了,“明天不開門,不過要對客戶有個交代。”
“當然,隻說暫時歇業,請客戶不必驚慌。”
“意思是這個意思,話總要說得婉轉。”
“我明白。”謝雲青又說:“聽說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內眷常有往來的?”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曉峰,此人在旗,與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兩家內眷,常有往還。螺螄太太跟德馨的一個寵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錯。”螺螄太太問:“怎麼樣?”
“明天一早,請四太太到藩台衙門去一趟,最好能見著德藩台,當麵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麵來維持,就比較容易過關了。”
“好的,我去。”螺螄太太問:“還有什麼應該想到,馬上要做的?”一直縈繞在螺螄太太心頭的一個難題是,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大變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說?
胡家中門以內是“一國三公”的局麵,凡事名義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後的“垂簾聽政”,大太太仿佛恭親王,螺螄太太就象前兩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經有個姓吳的翰林,寫過一首詩,題目叫做《小姑歎》,將由山西巡撫內調入軍機的沈桂芬,比做歸寧的小姑,深得母歡,以致當家的媳婦,大權旁落,一切家務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說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作為滿人的沈桂芬,確似歸寧或者居娟的姑奶奶,越粗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務。
胡家的情形最相象的一點是,老太太喜歡螺螄太太,就象慈禧太後寵信沈桂芬那樣,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裏商量這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辦,通常都是螺螄太太先提出來,胡老太太認可,或者胡老太太問到,螺螄太太提出意見來商量,往往言聽計從,決定之後才由胡老太太看著大太太問一句:“你看呢?”有時甚至連這句話都不問。
但是,真正為難的事,是不問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壞消息,更要瞞住。螺螄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問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這件事又多少有責任,或許會受埋怨時,螺螄太太就會跟大太太去商量,這樣做並不是希望大太太會有什麼好辦法拿出來,而是要她分擔責任。
不過這晚上謝雲青來談的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壞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會受驚嚇,即令是大太太,隻怕也會急出病來。但如不告訴她,自己單獨作了決走,這個責任實在擔不起,告訴她呢,不能不考慮後果——謝雲青說得不錯,如今要把局勢穩住,自己先不能亂,外麵謠言滿天飛都還不要緊,倘由胡家的人說一句撐不下去的話,那就一敗塗地,無藥可救了。
“太太!”
螺螄太太微微一驚,抬眼看去,是大丫頭阿雲站在門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為螺螄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時穿一件玫瑰紫軟緞小套夾,揉一揉惺鬆的倦眼,頓時麵露驚訝之色。
“太太沒有睡過?”
“嗯!”螺螄太太說:“倒杯茶我喝。”
阿雲去倒了茶,一麵遞,一麵說:“紅鬼告訴我,謝先生半夜裏來見太太”
“不要多問。”螺螄太太略有些不耐煩地揮著手。
就這時更鑼又響,晨鍾亦動,阿雲回頭望了一眼,失驚地說:“五點鍾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來吃第十三隻雞,老太太特為關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麼夠?”
杭州的官宦人家稱媒人為“大冰老爺”,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隻半雞”,因為按照六禮的程序,自議婚到嫁娶,媒人往還於乾坤兩宅,須十三趟之多,每來應以盛饌相饗,至少也要殺雞款待,而笑媒人貪嘴,花轎出發以前,還要來擾一頓,不過匆匆忙忙隻來得及吃半隻雞,因而謂之為“吃十三隻半雞”。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來談最後的細節,下一趟來,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轎到門之前,吃半隻雞的時候了。
螺螄太太沒有接她的話,隻歎口氣說:“三小姐也命苦。”緊接著又說:“你到夢香樓去看看,那邊太太醒了沒有?如果醒了,說我要去看她。”
“此刻?”
“當然是此刻。”螺螄太太有些發怒,“你今天早上怎麼了?話都聽不清楚!”
阿雲不敢作聲,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夢香樓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螄太太喝完一杯熱茶,阿雲方始回來,後麵跟著大太太的心腹丫頭阿蘭。
“夢香樓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問:啥事情?我說:不清楚。她問:是不是急事?我說:這時候要談,想來是急事,她就叫阿蘭跟了我來問太太。”
螺螄太太雖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遲緩,但又何至於到此還分不出輕重,隻好唄口氣將阿蘭喚了進來說:“你回去跟太太說,一定要當麵談,我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夢香樓,大太太已經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煙。“你倒真早!”她說,“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沒有睡。”
大太太將已燃著的紙媒吹媳,抬眼問道:“為啥?”
螺螄太太不即回答,回頭看了看說:“阿蘭,你們都下樓去,不叫不要上來。”
阿蘭愣了一下,將在屋子裏收拾床鋪裏衣服的三個丫頭都帶了出動,順手關上房門。
螺螄太太卻直到樓梯上沒有聲響了,方始開口:“謝雲青半夜裏上門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電報,阜康‘上排門了’。”
大太太一時沒有聽懂,心想上排門打烊,不見得要打電報來,念頭尚未轉完,驀地省悟,“你說阜康倒了?”她問。
“下半天的事,現在宓本常人麵不見。”
“老爺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沒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會倒。”大太太說了這一句,重又吹燃紙媒,“呼嚕嚕、呼嚕嚕”地,水煙吸個不停。
螺螄太太心裏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氣,看起來倒是應該跟她討主意了,“太太,”她問:“謝雲青來問,明天要不要卸排門?”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等候大太太的反應。
有“上排門”這句話在先,“卸排門”當然就是開門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問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門就上不上了?”
“當然。”
“那麼你看呢?”
“我看與其讓人家逼倒,還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螄太太急忙更正:“暫停營業,等老爺回來再說。”
“也隻好這樣子。老爺不曉得啥辰光到?”
“算起來明天下半天總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還是今天?”
“喔,我說錯了,應該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說:“就差今天這一天。”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度難關,而螺螄太太卻沒有這樣的信心。到底是結發夫妻,對丈夫這樣信任得過,可是沒有用!她心裏在說:要應付難關,隻怕你還差得遠。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又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也恢複了她平時處享有決斷的樣子,“太太,”她首先聲明:“這副擔子現在是我們兩個人來挑,有啥事情,我們商量好了辦,做好做壞,是兩個人的責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盡管拿出來,照平常一樣。”
照平常一樣,就是螺螄太太不妨獨斷獨行。
當然此刻應該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語氣。
“我想,這個消息第一個要瞞緊老太太。等一下找內外男女總管來交代,是你說,還是我說?”
“你說好了。”
“說是我說,太太也要在場。”
“我會到,”
“今天中午請大冰太太。”螺螄太太又說,“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隻好太太一個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門去一趟。”
“是去看他們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還要當麵同德藩台說一說,要在那裏等,中午隻怕趕不回來。”螺螄太太提醒她說:“老太太或者會問。”
“問起來怎麼說?”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選秀女’要進京了嗎,就說德太太為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站起身來說:“太太請換衣服吧!我去把他們叫攏來。”
“叫擾來”的是胡家的七個管家四男三女,要緊的是三個女管家,因為男管家除非特別情形,不入中門,不怕他們會泄漏消息。
見麵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門的一座廳上,胡家下人稱之為“公所”,男女總管有事商量都在此處,逢年過節,或者有什麼重要話要交代,螺螄太太也常用到這個地方。但象這天要點了蠟燭來說話,卻還是頭一遭。
因此,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沒有來由的恐懼,而且十一月的天氣,冷汛初臨,那些男女總管的狐裘,竟擋不住徹骨的曉寒,一個個牙齒都在抖戰。兩行宮燈,引導著正副兩大方冉冉而至,進了廳堂,兩人在一張大圓桌後麵坐了下來,卸下玄狐袖筒,阿蘭與阿雲將兩具金手爐送到她們手裏,隨即又由小丫頭手裏接過金水煙袋開始裝煙。
“不要!”螺螄太太向阿雲搖一搖手,又轉臉看一看大太太。
“你說吧!”
於是螺螄太太咳嗽一聲,用比平時略為低沉的聲音說:“今天初二,大後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應該的,“一切照常”的話由何而來?一想到此,素來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媽,頓覺喉頭發癢,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厭地望著她,以致老何媽越發緊張,咳得越凶。但螺螄太太卻是涵養功深,毫無溫色,“阿雲,”她說:“你倒杯熱茶給老何媽。”
不用她吩咐,早有別的小丫頭倒了茶來,並輕聲問道:“要不要攙你老人家到別處去息一息?”
“馬上就會好的。”螺螄太太聽見了,這樣阻止,又問咳已止住的老何媽:“你的膏滋藥吃了沒有?”
“還沒有。”老何媽賠笑說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藥,我還沒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懶。”螺螄太太喊一聲:“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媽去配四服膏滋藥,出我的帳好了。”
阿高是專管“外場”形同采辦的一個主管,當下答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