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知府吳雲,一名吳世榮,到任才一個多月,對於杭州的情形還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為阜康紓困,覺得有幾句話,必須先要交代。“世榮兄,”他說:“杭州人名為‘杭鐵頭’,吃軟不吃硬,硬碰的話,會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撫、學政常有在杭州吃了虧的事,你總聽說過?”
“聽說過‘萬馬無聲聽號令,一牛獨坐看文章’。”
吳世榮是聽說有一個浙江學政,賦性刻薄,戲侮士子,孝試時怕彼此交頭接耳,通同作弊,下令每人額上貼一張長紙條,一端黏在桌上,出了個試帖詩題是:“萬馬無聲聽號令,得瘏字。”這明明是罵人,哪知正當他高坐堂室,顧盼自喜時,有人突然拍案說道:“‘萬馬無聲聽號令’是上聯,下聯叫做‘一牛獨坐看文章’。”頓時哄堂大笑,紙條當然都裂斷。那學政才知道自取其辱,隻好隱忍不言。
“老兄知道這個故事就好。今天請老兄一起去彈壓,話是這麼說,可不要把彈壓二字,看得太認真了。”
這話便不易明白了,吳世榮哈著腰說:“請大人指點。”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複之初,對地方上有過大功德。洪楊之役,杭州受災最重,可是複原得最快,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對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錯。妒嫉他的人,隻是少數,還有靠胡雪岩養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養家活口,當然站在他這一邊,而更要緊的一種關係是,決不願見胡雪岩的事業倒閉,吳世榮恍然有悟,連邊點頭。
“照此看來,風潮應該不會大。”
德馨認為吳世榮很開竅,便用嘉許的語氣說:“世榮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勝佩服之至。”
話中的成語,用得不甚恰當,不過類此情形吳世榮經過不是第一次,也聽人說過,德馨雖有能員之稱,書卻讀得不多,對屬下好賣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時候不免酸氣,偶爾還加上些戲詞,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這樣轉變念頭,便覺得無足為奇了,“大人謬獎了。”他接著問道:“府裏跟大人一起去彈壓,雖以安撫為主,但如真有不識輕重、意因鼓動風潮的,請大人明示,究以如何處置,方為恰當?”
“總以逆來順受為主。”
“逆”到如何猶可“順受”,此中應該有個分寸,“請大人明示!”他問:“倘有人膽敢衝撞,如之奈何?”
“這衝撞麼,”德馨沉吟了一會兒說:“諒他們也不敢!”
吳世榮可以忍受他的語言不當,比擬不倫,但對這種滑頭話覺得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呢?”吳世榮也降低了措詞雅飾的層次:“俗語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不能不防。”
“萬一衝撞,自然是言語上頭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見識?有道是忍得一時氣,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貴府是首府,就好象我們浙江的一個當家人一樣。”
能做到這樣,需要有極大涵養,吳世榮自恐不易辦到,但看德馨的意思,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風潮為主,至於手段,實在不必聽他的,能遷就則遷就,不能遷就,還是得動用權威,隻要大事化小,又不失體統,便算圓滿。
他考慮了一下,覺得有一點不能不先說清楚,“回大人的話,為政之道,寬猛相濟。不過何人可寬,何人可猛;何時該寬,何時該猛?一點都亂不得。照府裏來想,今天的局麵,大人作主,該猛應猛,交代嚴辦,府裏好比當家的家婦,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請從輕發落,這樣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這出戲才唱得下來。”他接著說:“倘或有那潑婦刁民,非臨之以威不足以讓他們就範,那時候府裏派人鎖拿,大人倒說要把他們放了,這樣子府裏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會,不會!”德馨連連說道:“我做紅臉,你做白臉,你如果做紅臉,我決不做白臉,總而言之,你當主角我‘掃邊’,我一定捧著你把這出戲唱下來。”
話很客氣,但這一回去平息阜康風潮的主要責任,已輕輕套在他頭上了。吳世榮心想,德馨真是個裝傻賣乘的老狐狸!
有此承諾吳世榮才比較放心,於是起身告辭,同時約好,他先回杭州府,擺齊“導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錢莊前麵“伺候”,德馨隨後動身。
兩人擬好辰光,先後來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過,上午來的未見分曉,堅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罷午飯,紛紛趕到,杭州府與仁和、錢塘兩縣的差役,看看無從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腳,及至聽得鳴鑼喝道之聲,聽說吳知府到了,隨後德藩台也要來,自然不能躲懶,好在經過休息,精神養足,一個個挺胸凸肚,迎風亂揮皮鞭,一陣陣呼呼作響,即時在人潮中開出一條路來。
清和坊是一條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門前空出來一片空地,足容兩乘大轎停放。謝雲青是已經得到螺螄太太的通知,官府會出麵來料理,所以盡管門外人聲如沸,又叫又罵,讓人心驚肉跳,他卻如老僧入定般,閉目養神,“心裏在一層深一層地盤算,官府出麵時,會如何安排,阜康應該如何應付。等盤算得差不多了,吳世榮也快到了。
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門,卸排門迎接,主顧一擁而入,就會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關照多派夥計,防守邊門,然後悄悄溜了出去,一頂氈帽壓到眉際,同時裝做怕冷,手捂著嘴跟鼻子,幸喜沒有人識破,到得導子近前,他拔腳便衝到轎前,轎子當然停住了。
這叫“衝道”,差役照例先舉鞭子護轎,然後另有人上前,看身分處理,倘苦是老百姓,可以請準了當街拖翻打屁股。謝雲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氣些,喝問一聲:“你是幹什麼的?”
謝雲青在轎前屈膝打千,口中說道:“阜康錢莊檔手謝雲青,向大人請安。”
“喔,”吳世榮在轎中吩咐,“停轎。”
“停轎”不是將轎子放下地,轎杠仍在轎夫肩上,不過有根帶椏杈的棗木棍,撐住了轎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這時轎簾自然亦已揭起來了,吳世榮問道:“你就是謝雲青?”
“是。”
“你們東家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吳世榮點點頭說:“藩台馬上也要來,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辦法。”
接著,德馨亦已駕到,仍舊是由謝雲青引領著,由邊門進入阜康錢莊的客座。這裏的陳設非常講究,廣東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書畫,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觀察大人雅屬”,最觸目的是正中高懸一幅淡彩貢宣的中堂,行書一首唐詩,字有碗口那麼大,下款是“恭親王書”,下鈴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襯的一副對聯是左宗棠的親筆。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開著玻璃天窗,時方過午,陽光直射,照出中間一張極大的大理石麵的八仙桌,桌上擺了八個大號的高腳盤,盡是精巧的茶食,但隻有兩碗細瓷銀托的蓋碗茶,自然是為德馨與吳世榮預備的。
“趕緊收掉!”德馨一進來便指著桌上說:“讓人見了不好。”
“德大人說得是,”吳世榮深以為然,向謝雲青說道:“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來作客的。”
“是,是。”謝雲青指揮夥計,收去了高腳盤,請貴客落座,他自己站在兩人之間,等候問話。
“不開門,總不是一回事。”德馨問吳世榮:“我看應該照常營業。”此言一出,晨世榮無以為答,謝雲青更是一臉的苦惱。能夠“照常營業”,為何不下排門?這話是真正的廢話。
德馨也發覺自己的話不通,便又補了一句:“不過,應該有個限製。”
這才象話,吳世榮接口說道:“我看怎麼限製,阜康總不至於庫空如洗吧?”
“不錯,限製要看阜康的庫存而定。”德馨問道:“你們庫裏有多少現銀?”
庫存有四十餘萬,但謝雲青不敢說實話,打一個對折答道:“二十萬出頭。”
“有二十萬現銀,很可以擋一陣子。”德馨又問:“胡觀察的事業很多,他處總還可以接濟吧?”
“回大人的話,我們東家的事業雖多,我隻管錢莊,別處的情形不大清楚。”
“別處銀錢的收解,當然是跟阜康往來,你怎麼會不清楚?”吳世榮說,語氣微有斥責的意味。
“回大人的話,”謝雲青急忙解釋,“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別處有多少現銀,不過就有也有限的,象間壁公濟典,存銀至多萬把兩,有大筆用途,都是臨時到阜康來支。”
“那麼,”德馨問道:“你們開出去多少票子,總有帳吧?”
“當然,當然!哪裏好沒有帳!”
“好!我問你,你們開出去的票子,一萬兩以下的有多少?”
“這要看帳。”謝雲青告個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叫夥計取帳薄來,
一把算盤打得飛快,算好了來回報,“一共三十三萬掛零。”
“並不多嘛!”
“大人,”謝雲青說:“本號開出去的票子雖不多,可是別處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開出去的票子,我們一樣也有照兌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難就難在這裏。”
這一來隻好將限製提高。盡管德馨與吳世榮都希望五千兩以下的銀票,能夠照兌,但謝雲青卻認為沒有把握,如果限額放寬,以致存銀兌罄,第二次宣布停兌,那一來後果更為嚴重。
這是硬碰硬的毫無假借的事,最後還是照謝雲青的要求,限額放低到一千兩。接下來便要研究一千兩以上銀票的處理辦法。
“我們東家一定有辦法的。”謝雲青說:“阜康錢莊並沒有倒,隻為受市麵的影響,一時周轉不靈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說:“也不能說胡觀察一回來,一切都會恢複正常,總也給他一個期限來籌劃。這個期限不宜太長,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吳世榮認為適宜,謝雲青亦無意見,就算決定了。但這個決定如何傳達給客戶,卻頗費斟酌,因為持有一千兩以上銀票的,都是大戶,倘若鼓噪不服,該怎麼辦?
必得預先想好應付之計,否則風潮馬上就會爆發。
“這要先疏通。”吳世榮說:“今天聚集在前麵的,其中總有體麵紳士,把他們邀進來,請大人當麵開導,托他們帶頭勸導。同時出一張紅告示,說明辦法,這樣雙管齊下,比較妥當。”
“此計甚好!”德馨點點頭說:“不過體麵紳士要借重,遇事失風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撫,你我分頭進行。”
於是,謝雲青派了兩個能幹的夥計,悄悄到左右鄰居,借他們的樓窗,細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請進來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