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辦惠了帳,帶著馬逢時穿過兩條街,進入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雙扉緊閉,但門旁有一盞油燈,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張退了色的梅紅箋,上寫“孫寓”二字。
“這是什麼地方?”馬逢時有些不安地問。
“馬”楊書辦趕緊頓住,“老李,這個地方你不能告訴李大嫂。”
一聽這話,馬逢時不再作聲,隻見楊書辦舉手敲門,三急三緩,剛剛敲完,大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半老徐娘,高舉著“手照”說:“我道哪個,是你。算算你也應該來了。”接著,臉上浮滿了笑容又問:“這位是”
“李老板。”楊書辦緊接著問:“樓上有沒有客人?”
“沒有。”
“樓下呢?”
“慶餘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裏吃酒,就要走的。”
“他們東家遭難,他倒還有心思吃花酒。”楊書辦又說:“你不要說我在這裏。”
“多關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板”說:“請你跟我來。走好!”
於是一行三人,由堂屋側麵的樓梯上樓,樓上一大兩小三個房間,到了當中大房間,等主人剔亮了燈,楊書辦方為馬逢時引見。
“她姓孫。你叫她孫幹娘好了。”
馬逢時已經了然,這裏是杭州人所說的“私門頭”,而孫幹娘便是鴇兒,當即笑嘻嘻地說道:“孫子娘的子女兒一定很多?”
“有,有。”孫子娘轉臉問楊書辦:“先吃茶還是先吃酒?”
“茶也要,酒也要,還要吃飯。”說著,楊書辦拉著孫幹娘到外房,過了好一會才進來。
“這個孫幹娘,倒是徐娘半老,豐韻猶存。”馬逢時說道。
“怎麼?你倒看中她了!我來做媒。”
“算了,算了!我們先談正事。”
這話正好符合楊書辦的安排,他已關照好孫幹娘備酒備飯,要講究,但不妨慢慢來,以便跟馬逢時先談妥了明日之事,再開懷暢飲。
“你的事歸我來接下半段。我先問你,你年底有多少帳?”
馬逢時一愣,約莫估計了一下說:“總要五六十兩銀子才能過關。”
“我曉得了。”楊書辦說:“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濟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何謂看眼色行事?馬逢時在心裏好好想了一會問道:“楊大哥”
“慢點,慢點。”楊書辦硬截斷了他的話,“明天在公濟典,你可不能這樣叫我。”
“我明白。做此官,行此劄,到那時候,我自然會官派十足地叫你楊書辦,你可不要生氣。”
“不會,不會。這不過是唱出戲而已。”
“這出戲你是主角。”馬逢時問:“你認識不認識唐子韶。”
“怎麼不認識,不過沒有什麼交情。”
“你認識最好,我想明天我做紅臉,你做白臉,遇見有不對的地方,我打官腔,你來轉圜,唐子韶當然就要找上你了,什麼事可以馬虎,什麼事不能馬虎,我都聽你的語氣來辦。”
“一點不錯。”楊書辦很欣慰他說,“我們好好兒來唱他一出‘得勝回朝’。”
談到這裏,樓梯上有響聲,隻見簾啟處,孫幹娘在前,後麵跟著女傭,手中端一個大托盤,四樣酒菜,兩副杯筷。
“怎麼隻有兩副?”楊書辦問。
“我怕你們要談事情,不要旁人來打攪。
“談好了,再去添兩副來。”楊書辦問:“巧珍在不在?”
“今天沒有來。”孫幹娘說:“阿蘭在這裏,不曉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
楊書辦心中一動,因為看到馬逢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孫幹娘,決心成全他們這一段露水姻緣,當即說道:“等一等再說。你先陪我們吃兩杯。”
於是又去添了杯筷來,孫幹娘為客人布菜斟酒,頗為周到,馬逢時不住地誇讚酒好菜好,楊書辦隻是微笑不語。
看看是時候了,他問:“慶餘堂的老朱還沒有走吧?”
“還沒有?”
“我下樓去看一看他。”楊書辦站起身來,對孫幹娘說:“你陪李老板多吃幾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於是楊書辦揚長下樓,叫相幫進去通知,床餘堂的老朱,滿臉通紅地迎了出來,“老楊,老楊!”他拉著他的手說:“請進來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進去一看,四個人中隻有一個不認識,請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楊書辦之來闖席,一則是故意避開,好讓馬逢時有跟孫千娘勾搭的機會,再則便是打聽慶餘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盤事業,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何以老朱竟還興高采烈地在這裏尋歡作樂。
席間一一應酬過了,一巡酒下來有人提起阜康的風波,這是最近轟動南北的大新聞,凡是應酬場中,幾乎無一處不資以為談助。楊書辦隻是靜靜地聽著,等到談得告一段落時,他開口了。
“老朱,你在慶餘堂是啥職司?”
“我管查驗。”
“查驗?”楊書辦問:“查驗點啥?查驗貨色?你又不是藥材行出身,藥材‘路腳’正不正,你又不懂。”
“貨色好壞不懂,斤兩多少還不會看?等看貨的老先生說藥材地道,過秤時就要請我了。”老朱又說:“不過,我頂重要的一項職司,是防備貨色偷漏。”
“有沒有抓到過。”
“當然抓到過,不過不多。”
“你說不多;隻怕已經偷漏了的,你不曉得。
“不會。”老朱停了一下說:“老實說,你就叫人偷漏,你們也不肯。你倒想,飯碗雖不是金的、銀的,至少也是鐵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錢之外有花紅,遇到夏天有時疫流行,上門的主顧排長龍等藥,另外有津貼。再說家裏大人、小伢兒有病痛,用藥不管丸散膏丹,再貴重的都是白拿,至於膏滋藥、藥酒,收是收錢,不過比成本還要低。如果貪便宜,偷了一兩支人參,這些好處都沒有了,你想劃得來,劃不來?”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這回恐怕要連根鏟了!”
“你是說胡大先生的生意怕會不保?別的難說,慶餘堂一定保得住。”
“為啥?”
“有保障。”老朱從從容容地說:“這回阜康的事情出來,我們的檔手同大家說:胡大先生辦得頂好的事業,就是我們慶餘堂。不但掙錢,還替胡大先生掙了名聲。如果說虧空公款,要拿慶餘堂封了抵債,貨色生財,都可以入官,慶餘堂這塊招脾拿不出去的。慶餘堂是簡稱,正式的招牌是胡慶餘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麼還好用慶餘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會封慶餘堂,仍舊讓胡大先生來當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結,抓藥要道地,對待客人要和氣,這隻飯碗一定捧得實,不必擔心。”
聽到這裏,楊書辦心中浮起濃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業,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隻是為他自己找個不問手段,隻要能替他嫌錢的幫手,結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為水漲船高,“徒弟”升夥計,夥計升檔手,這時候的檔手心裏就會想:“你做老板,還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時候,洗尿壺、燙水煙袋,一步一步抬你起來的?夥計做到啥時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動到這個念頭,檔手就不是檔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貨”,有好生意,自己來做,譬如有人上門求售一批貨色,明知必賺,卻多方挑剔,最後明點暗示,到某處去接頭,有成交之望,其實指點之處就是他私下所設的號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夥計、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籠絡,一旦能成局麵,不愁沒有班底,最後是拉攏客戶,其道孔多,但要拉攏客戶,一定不會說原來的東家的好話,是一定的道理,否則客戶不會“跳槽”。
因此,隻要有了私心重的檔手,一到動了自立門戶的念頭,就必然損人以利己,侵蝕到東家的利益,即令是東家所一手培植出來的,亦不會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因為他替東家賺過錢,自以為已經報答過了。
慶餘堂的檔手能夠如此通達誠懇,盡力維持慶餘堂這塊金字招牌,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業,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當初創辦慶餘堂,雖起於西征將士所需要成藥及藥材,數量極大,向外采購不但費用甚巨,而且亦不見得能夠及時供應,他既負責後路糧台,當然要精打細算,自己辦一家大藥店,有省費、省事、方便三項好處,並沒有打算賺錢,後來因為藥材地道、成藥靈驗、營業鼎盛,大力賺錢。
但盈餘除了轉為資本,擴大規模以外,平時對貧民施藥施醫,曆次水旱災荒、時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藥,亦全由盈餘上開支,胡雪岩從來沒有用過慶餘堂的一文錢。
由於當初存心大公無私,物色檔手的眼光,當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誠實,慶餘堂一進門,供顧客等藥休息之處,高懸一幅黑漆金字的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因為不誠實的人賣藥,尤其是賣成藥,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會害人。
其次要心慈。醫家有割股之心,賣藥亦是如此,時時為病家著想,才能刻刻顧到藥的品質。最後當然還要能幹,否則誠實、心慈,反而成了易於受欺的弱點。
這樣選中的一個檔手,不必在意東家的利潤,會全心全力去經營事業,東家沒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優厚,亦不必起什麼私心。慶餘堂能不受阜康的影響,細細考查來龍去脈,自有種善因、得善果的顛撲不破之理在內。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對那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餘慶堂的檔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
於是在把杯閑談之際,楊書辦向老朱問起此人的生平,據說慶餘堂的檔手姓葉;當初是由胡雪岩的一個姓劉的親戚去物色來的,性情、才幹大致證明了楊書辦的推斷,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們的檔手對得起胡大先生,也對得起自己,不比公濟典的那個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麼?”老朱問道:“你這話是哪裏來的?”
這一問才使楊書辦意識到酒後失言了。他當然不肯再說,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會,重回樓上。
樓上的馬逢時與孫幹娘,還在喝酒閑談,彼此的神態倒都還莊重,但談得很投機,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楊書辦便開玩笑他說:“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個說話?”孫子娘瞟眼過來問說。
楊書辦尚未開口,馬逢時卻先笑了,這一笑自有蹊蹺在內,他就不作聲了。
“明明是馬大老爺,你怎麼說是李老板?”孫幹娘質問:“為啥要說假話?”
“對不起!”馬逢時向楊書辦致歉:“她說我不象生意人,又問我哪裏學來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說了實話。”
“說了實話?”楊書辦問:“是啥實話?除了身分還有啥?”
“沒有別的。”
楊書辦比較放心了,轉臉對孫幹娘說:“你要識得輕重,不要說馬大老爺到你這裏來玩過。”
“這有啥好瞞的?道台大人都到我這裏來吃過酒。”
“你不要同我爭,你要我常常帶朋友來,你就聽我的話。”楊書辦又說:“今天要走了,馬大老爺明天有公事,改天再來。”
“哪天?”孫幹娘問:“明天?”
“明天怕還不行。”馬逢時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來看你。”
“條戳沒有刻,今天晚上也找不著人了,明天一早去請教刻字店。”楊書辦說:“總要到中午,一切才會預備好,我看準定明天吃中飯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間聽你的信。”
於是相偕離座出門,走在路上,楊書辦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馬逢時不斷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
第二夭是“卯期”,楊書辦照例要到“禮房”去坐一坐,以防“縣大老爺”有什麼要跟“學者爺”打交道的事要問,好及時“應卯”。禮房有現成的刻字匠,找了一個來,將一張馬逢時的臨時銜名條交了給他,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已經刻好送來,看看無事,起身回家,預備伴隨馬逢時到公濟典去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