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少年綺夢(1 / 3)

走過一家小飯館,胡雪岩止住了腳,古應春亦跟著停了下來。那有飯館的金字招牌,煙熏塵封,已看不清是何字號,進門爐灶,裏麵是一間大廳,擺著二三十張八仙桌,此時已將歇市,冷冷清清的,隻有兩桌客人,燈火黯淡,益顯蕭瑟。古應春忍不住說:“小爺叔,換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館子。這家要打烊了。”

“問問看。”說著,舉步踏了進去。

跑堂的倒很巴結,古應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斷人家的生意了。

“兩位客人請坐,吃飯還是吃酒。”

“飯也要,酒也要。”胡雪岩問道:“你們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問:“我記得他左手有六個指頭。”

“那是我們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現在呢?小開變老板了?”

“老老板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現在是我們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雙眼發亮,“你們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來你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說道:“現在叫得出我們老板娘名字的,沒有幾個人。”接著,便回過去,高聲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沒有回音,古應春便攔住他說:“不必喊了。有啥好東西,隨意配幾樣來,燙一斤酒。”

等跑堂離去,胡雪岩不勝感慨地說:“二十多年了!我頭一回到上海,頭一頓飯就是在這裏吃的。”

“小爺叔好象很熟嘛!連老板女兒的小名都叫得出來。”

“不但叫得出來”胡雪岩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這種欲言雙止的神態,又關涉到一個“女小開”,很容易今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聽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憂消愁。就這樣一轉念間,古應春便覺得興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來“本幫菜”的白肉、烏參,一個“糟缽頭”的火鍋,看到熊熊的青焰,心頭更覺溫暖,將燙好的酒為胡雪岩斟上一杯,開口說道:“小爺叔,你是什麼都看得開的,吃杯酒,談談當年在這裏的情形。”

正落入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夾了一塊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會說:“不曉得是當年老板的手藝好,還是我的胃口變過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說不定兩個原因都有。”古應春笑道:“還說不定有第三個原因。”

“第三個?”

“是啊!當年還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坐帳台。那時我在杭州錢莊裏的飯碗敲破了,到上海來尋生意,城裏有家錢莊,字號叫做源利,有個得力的夥計是我一起學生意的師兄弟,我到上海來投奔他,哪曉得為他兄弟的親事,他回紹興去了,源利的人說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棧裏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沒有等到。盤纏用光了,隻好在小客棧裏‘孵豆芽’。”

囊底無錢,一籌莫展,隻好杜門不出,上海的俗語叫做“孵豆芽”。但客棧錢好欠,飯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來吃飯,先是一盤白肉、一碗大血湯,再要一樣素菜,後來減掉白肉,一湯一素菜,再後來大血湯變為黃豆湯,最後連黃豆湯都吃不起了,買兩個燒餅,弄碗白開水便算一頓。

“這種日子過了有七、八天,過不下去了。頭昏眼花,還在其次,心裏發慌,好象馬上要大禍臨頭,那種味道不是人受的。這天發個狠,拿一件線春夾袍子當掉後,頭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來‘殺饞蟲’,仍舊是白肉、大血湯,吃飽惠帳,回到小客棧,一摸袋袋,才曉得當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應春插嘴問說。

“當時還不曉得。不過,也無所謂,掉了就掉了,有錢做新的。”胡雪岩停下來喝口酒,又喝了兩勺湯,方又說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個十二三歲的伢兒,手裏捧個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間房,開口說道:“客人,客人,你的夾袍子在這裏。’一看,這個伢兒是老同和小徒弟。我問他:‘哪個叫你送來的?’他說:‘客人,你不要問。到我們店裏去吃飯,也不要講我送衣服來給你。’我說:‘為啥?’他說:‘你不要問,你到店裏也不要說。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不然有人會打死我。’”

“有這樣怪事!”古應春興味盎然地問:“小爺叔,你總要逼他說實話羅!”

“當然。”胡雪岩的聲音也很起勁了,“我當時哄他,同他說好話,他就是不肯說,逼得我沒法子,隻好耍無賴,我說:我不說,我也要打死你,還要拿你當小偷,送你到縣衙門去打屁股,你說了實話,我到你店裏吃飯,一定聽你的話,什麼話都不說。兩條路,隨你自己挑。”

“這一來,便把實話逼出來了?”

“當然。那個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夾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來的。原來”

原來胡雪岩掏錢惠帳時,將當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掃地發現,送交帳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見他由大血湯吃到黃豆湯,而忽然又恢複原狀,但身上卻變了“短打”,便知長袍已送入當鋪。於是,就悄悄贖了出來,關照阿利送回。特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說破,倒不是怕她父親知道,是怕有人當笑話去講。

“照此說來,阿彩倒真是小爺叔的紅粉知己了。”古應春問道:“小爺叔見了她,有沒有說破?”

“從那天起,我就沒有看見她。”胡雪岩說:“當時我臉皮也很薄,見了她又不能還她錢,尷尬不尷尬?我同阿利說:請你代我謝謝你表姐。她替我墊的錢,我以後會加利奉還。”

不道此一承諾竟成虛願。大約一年以後,胡雪岩與楊昌浚重逢,開始創業,偶然想到其事,寫信托上海的同業,送了一百兩銀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個釘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沒有寫對。”胡雪岩解釋其中的緣故:“信上我當然不便說明緣故,又說要送給阿利或者女小開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佯,自然不肯收了。”

“那麼,以後呢?小爺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來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來了,用個紅封袋包好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正要出門,接到一個消息,馬上把什麼要緊的事,都摜在腦後了。”

“什麼消息?”古應春猜測著:“不是大壞,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脫口答說:“杭州光複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後呢?以後沒有再想到過?”

“當然想到過。可惜,不是辰光不對,就是地方不對。”

“這話怎麼說。”

“譬如半夜裏醒過來,在枕頭上想到了,總不能馬上起床來辦這件事,這是辰光不對;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馬上回去辦,這是地方不對。凡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想到了,總覺得日子還長,一定可以了心願。想是這樣想,想過忘記,等於不想。到後來日子一長,這件事就想了起來,也是所謂無動於衰了。”

古應春深深點著頭,“人就是這樣子,什麼事都要講機會。明明一定辦得到的事,陰錯陽差,叫你不能如願。”他心裏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連串陰錯陽差的累積,如果不是法國構釁,如果不是左宗棠出軍機,如果不是邵友濂當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虧空了阜康的款子這樣一直想下去,竟忘了身在何地了。

“應春!”

古應春一驚,定定神問道:“小爺叔,你說啥?”

“我想,今天的辰光、地方都對了,這個機會決不可以錯過。”

“啊,啊!”古應春也興奮了,“小爺叔你預備怎麼樣來補這個情?”

“等我來問問看。”當下招一招手,將那夥計喚了來,先問:“你叫啥名字?”

“我叫孫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應春問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錢?”

“要多少?”

“十塊。”

“有。”古應春掏出十塊鷹洋,擺在桌上。

“孫小毛,”胡雪岩指著洋錢說:“除了惠帳,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孫小毛睜大了眼,一臉困惑,“你說啥?”

“這十塊洋錢,”古應春代為回答,“除了正帳,都算小帳。”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孫小毛仍舊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氣!”胡雪岩說:“你先把洋錢拿了,我還有話同你說。”

“這樣說,我就謝謝了。客人貴姓?”

“我姓胡。”

“胡老爺,”孫小毛改了稱呼:“有啥事體,盡管吩咐。”

“你們老板娘住在哪裏?”

“就在後麵。”

“我托你去說一聲,就說有個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見個麵。”

“胡老爺,我們老板在這裏。”

“也好!先同你們老板談一談。”

孫小毛手捧十塊鷹洋,轉身而去,來了這麼一個闊客,老板當然忙不迭地來招呼,等走近一看,兩個人都有些發愣,因為彼此都覺得麵善,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

“你不是阿利?”

“你這位胡老爺是”

“我就是當年你表姐叫你送夾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來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爺一向好?”

“還好,還好!你表姐呢?”胡雪岩問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這麼說,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說:“是入贅。”

“入贅也好,娶回去也好,總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問:“有幾個伢兒?”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極、好極!”胡雪岩轉臉向古應春說道:“我這個把月,居然還遇到這樣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滿臉笑容,古應春也為之一破愁顏,忽然想到兩句詩,也不暇去細想情況是否相似,便念了出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時孫小毛遠遠喊道:“老板,老板你請過來。”

“啥事體,我在陪客人說話。”

“要緊事體,你請過來,我同你說一句話。”

阿利隻好說一聲,“對不起,我去去就來。”

等他去到帳台邊,孫小毛又好奇又興奮地說:“老板你曉得這位胡老爺是啥人?他就是胡財神。”

“胡雪岩?”

“是啊!”

“哪個說的?”阿利不信,“胡財神多少威風,出來前前後後跟一大班人,會到我老同和來吃白肉?”

“是一個剛剛走的客人說的。我在想就是因為老同和,他才進來的。”

孫小毛又說:“你倒想想看,正帳不過兩把銀子,小帳反倒一出手八、九兩。不是財神,哪裏會有這樣子的闊客?”

“啊!啊!這句話我要聽。”阿利轉身就走,回到原處,賠笑說道:“胡老爺,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你老人家就是胡財神。”

“那是從前,現在是‘赤腳財神’了。”

“財神總歸是財神。”阿利非常高興地說:“今天是冬至,財神臨門。看來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開,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們老丈人的話要應驗了。”

“呃!”胡雪岩隨口問說:“你老丈人怎麼說?”

“我老丈人會看相,他說我會遇貴人,四十歲以後會得發,明年我就四十歲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見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來,那裏的阿利隻有十三歲,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歲,記得她長得並不醜,何以會嫁一個十三歲的小表弟?一時好奇心起,便即問:“你表姐比你大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