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城狐社鼠(1 / 3)

胡雪岩講的是一個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亂以後,撫緝流亡,秩序漸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間,發了大財,十九是掘到了藏寶的緣故。

埋藏金銀財定的不外兩種人。一種是原為富室,遇到刀兵之災,舉家逃難,隻能帶些易於變賣的金珠之類,現銀古玩,裝入堅固不易壞的容器中,找一個難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亂後重回家園,掘取應用。如果這家人家,盡室遇害,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家長、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沒有機會留下遺言,這筆財富,便長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後,為哪個命中該發橫財的人所得。

再一種藏寶的,就是已經橫財就手之人,隻以局勢大變,無法安享,暫且埋藏,徐圖後計。同治初年的太平軍,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財寶。

太平軍一據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為“打公館”。凡是被打過“公館”的人家,重歸家園後,每每有人登門求見,說“府上”某處有“長毛”埋藏的財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話,接下來便是談分帳,或者對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點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帳。掘藏有獲的固然也有,但投機的居多,反正掘不到無所損,落得根據流言去瞎撞瞎騙了。

太平軍敗走後的杭州城,亦與其他各地一樣,人們紛紛掘藏。胡雪岩有個表叔名叫朱寶如,頗熱中於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螄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計極深,她跟她丈夫說:“掘藏要有路子。現在有條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說不定時來運轉,會發橫財。”

“你說,路子在哪裏?”

“善後局。”她說:“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個善後局的差使,他一定答應。不過,你不要怕煩,要同難民混在一起,聽他們談天說地,靜悄悄在旁邊聽;一定會聽出東西來。”

朱寶如很服他妻子,當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願擔任照料難民的職司。

善後局的職位有好有壞,最好的是管認領婦女,有那年輕貌美,而父兄死於幹戈流離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親屬來領,隻要跟被領的說通了,一筆謝禮,銀子上百。其次是管夥食,官采實,亦有極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寫寫、造造名冊,差使亦很輕鬆。隻有照料難民,瑣碎煩雜而一無好處,沒有人肯幹。而朱寶如居然自告奮勇,胡雪岩非常高興。立即照派。

朱寶如受妻之教,耐著心跟衣衫襤褸、氣味惡濁的難民打交道,應付種種難題,細心聽他們在閑談之中所透露的種種秘聞,感情處得很好。有一天有個三十多歲江西口音的難民,悄悄向朱寶如說:“朱先生,我這半個多月住下來,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談談。”“喔,”朱寶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從來沒有來麻煩過他,所以連他的姓都不知道,當即問說:“貴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話,現在這裏沒有人,你盡管說。”

“不!話很多,要到府上去談才方便。”

朱寶如想到了妻子的話。心中一動,便將此人帶回家。姓程的進門放下包裹,解下一條腰帶,帶子裏有十幾個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做過‘長毛’,現在棄暗投明,想拜你們兩老做幹爹、幹媽!不知道你們兩老,肯不肯收我?”

這件事來得有些突兀,朱寶如還在躊躇,他妻子看出包裹裏還有花樣,當即慨然答應:“我們有個兒子,年紀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見你也是緣分,拜幹爹、幹媽的話,暫且不提,你先住下來再說。”

“不!兩老要收了我,認我當兒子,我有些話才敢說,而且拜了兩老,我改姓為朱,以後一切都方便。”

於是,朱寶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會,決定收這個幹兒子,改姓為朱,由於生於午年,起了個名字叫家駒。那十幾個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義父母的見麵禮。

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朱寶如去賣掉兩個金戒指,為朱家駒打扮得煥然一新。同時沽酒買肉,暢敘“天倫”。

朱家駒仿佛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好日子,顯得非常高興,一麵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麵談他做“長毛”的經過。他是個孤兒,在他江西家鄉,為太平軍挑輜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軍放他回家,他說無家可歸,願意做“小長毛”。這就樣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開拔了。

那是鹹豐十年春天的事,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為解“天京”之圍,使了一條圍趙救燕之計。二月初由皖南進攻浙江,目的是要將圍金陵的浙軍總兵張玉良所部引回來,減輕壓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三,張玉良的援軍趕到,李秀成因為計已得施,又怕張玉良斷他的歸路,便棄杭州西走,前後隻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駒那時便在李秀成部下,轉戰各地,兵敗失散,為另一支太平軍所收容。他的長官叫吳天德,是他同一個村莊的人,極重鄉誼。所以朱家駒跟他的另一個同鄉王培利,成了吳天德的貼身“親兵”,深獲信任。

以後吳天德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臨死以前跟朱家駒與王培利說:“忠王第二次攻進杭州,我在那裏駐紮了半年,‘公館’打在東城金洞橋。後來調走了,忠王的軍令很嚴,我的東麵帶不走,埋在那裏,以後始終沒有機會再到杭州。現在我要死了,有這樣東西交給你們。”

說著,他從貼肉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一張藏寶的圖。他關照朱家駒與王培利,設法找機會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駒、王培利結為兄弟,對天盟誓,相約不得負義,否則必遭天譴。

“後來,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圖一分為二,各拿半張,我們也一直在一起。這回左大人克複杭州,機會來了,因為我到杭州來過,所以由我冒充難民,行來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麼下手。”

“那麼,”朱寶如問:“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裏?”

“在上海。隻要我一封信去,馬上就來。”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寶如的老婆說:“來嘛!叫他來嘛!”

“慢,慢!”朱寶如搖搖手,“我們先來商量。你那張圖呢?”

“圖隻有半張。”

朱家駒也是從貼肉的口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半張地圖保存得很好,攤開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張圖的上半張,下端剪成鋸齒形。想來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張,上端也是鋸齒形,兩個半張湊成一起,吻合無間,才是吳天德交來的原因。

“這半張是地址。”朱家駒說:“下半張才是埋寶的細圖。”

這也可以理解,朱家駒在杭州住過五天,所以由他帶著這有地址的半張,先來尋覓吳天德當初“打公館”的原址。朱寶如細看圖上,注明兩個地點,一個是金洞橋,一個是萬安橋;另外有兩個小方塊,其中一個下注“關帝廟”,又畫一個箭頭,注明:“往南約三十步,坐東朝西。”沒有任何字樣的那一個小方塊,不言可知便是藏寶之處。

“這不難找。”朱寶如問:“找到了以後呢?”

“或者租,或者買。”

“買?”朱寶如躊躇著,“是你們長毛打過公館的房子,當然不會小,

買起來恐怕不便宜。”

“不要緊。”朱家駒說:“王培利會帶錢來。”

“那好!”朱寶如很高興地說,“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家駒!”他老婆問說:“不曉得裏麵埋了點啥東西?”

“東西很多”

據說,埋藏之物有四五百兩金葉子、大批的珠寶首飾。埋藏的方法非常講究,珠寶首飾先用綿紙包好,置於瓷壇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後裝入鐵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氣,最後再將鐵箱置放於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寶如夫婦聽得這些話,滿心歡喜。當夜秘密商議,怕突然之間收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幹兒子,鄰居或許會猜疑,決定第二天搬家,搬到東城去住,為的是便於到金洞橋去覓藏寶之地。

等遷居己定,朱寶如便命義子寫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後到金洞橋去踏勘。“家駒,”他說:“你是外鄉口音,到那裏去查訪,變成形跡可疑,諸多不便。你留在家裏,我一個人去。”

朱家駒欣然從命,由朱寶如一個人去悄俏查訪。萬安橋是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為漕船所經之地,橋洞極高,橋東橋西各有一座關帝廟,依照與金洞橋的方位來看,圖上所指的關帝廟,應該是橋東的那一座,廟旁就是一家茶館,朱寶如泡了一壺茶,從早晨坐到中午,靜靜地聽茶客高談闊論。如是一連三天,終於聽到了他想要聽的話。

當然他想聽的便是有關太平軍兩次攻陷杭州,在這一帶活動的情形。自萬安橋到金洞橋這個範圍之內,太平軍住過的軍宅,一共有五處,其中方位與藏寶圖上相合的一處。主人姓嚴,是個進士。

這就容易找了。朱寶如出了茶店,看關帝廟前麵,自北而南兩條巷子,一條寬,一條窄,進入寬的那條,以平常的腳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塊刻有“泰山石敢當”字樣的石碑,以此為坐標,細細搜索坐東朝西的房屋,很快地發現有一家人家的門楣上,懸著一塊粉底黑字的匾額,赫然大書:“進士第”三字,自然就是嚴進士家了。

朱寶如不敢造次,先來回走了兩趟,一麵走,一麵觀察環境,這一處“進士第”的房子不是頂講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經過那裏,恰好有人出來,朱寶如轉頭一望。由轎廳望到二門,裏麵是一個很氣派的大廳,因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說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議,如何下手去打聽。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門,去問他們房子賣不賣,頂多問他們,有沒有餘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沒有!那就隻好走路,以後不便再上門,路也就此斷了。”

他的老婆計謀很多,想了一下說:“不是說胡大先生在東城還要立一座施粥廠?你何不用這個題目去搭訕?”

“施粥廠不歸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說:“公益事情,本來要大家熱心才辦得好,何況你也是善後局的。”

“言之有理。”朱室如說:“明天家駒提起來,你就說還沒有找到。”

“我曉得,我會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個好角色,將朱家駒的飲食起居,照料得無微不至,因此,對於尋覓藏寶之地遲遲沒有消息,朱家駒並不覺得焦急難耐。而事實上,朱寶如在這件事上,已頗有進展了。

朱寶如做事也很紮實,雖然他老婆的話不錯,公益事情要大家熱心,他盡不妨上門去接頭,但總覺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話,更顯得師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辦一家施粥廠,也很讚成,但提出一個相對條件,要朱寶如負責籌備,開辦後,亦歸朱玉如管理。這是個意外的機緣,即使掘寶不成,有這樣一個粥廠在手裏,亦是發小財的機會,所以欣然許諾。

於是興衝衝地到嚴進士家去拜訪,接待的是嚴家的一個老仆叫嚴升。等朱寶如道明來意,嚴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難在上海,他無法作主,同時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給他,要他自己去接頭。

“好的,”朱寶如問道:“不過,有許多情形,先要請你講講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應了,這房子是租還是賣?”

“我不曉得。”嚴升答說:“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爺說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寶如說:“一做了施粥廠,每天多少人進進出出,房子會糟塌得不成樣子。所以我想跟你打聽打聽,你家主人的這所房子,有沒有意思出讓?如果有意,要多少銀子才肯賣?”

“這也要問我家老爺。”嚴升又說:“以前倒有人來問過,我家老爺隻肯典,不肯賣。因為到底是老根基,典個幾年,等時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舊好住。”

於是朱寶如要求看一看房子,嚴升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一所坐東朝西的住宅,前後一共三進,外帶一個院落,在二廳之南,院子裏東西兩麵,各有三楹精舍,相連的兩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見方的亭子。

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壇,高有五尺,“攔土”的青石,雕摟極精。據嚴升說,嚴家老大爺善種牡丹,魏紫姚黃,皆為名種,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時,嚴老太爺都會在方亭中設宴,飲酒賞花,分韻賦詩,兩廊牆壁上便嵌著好幾塊“詩碑”。當然,名種牡丹,早被摧殘,如今的花壇上隻長滿了野草。

朱寶如一麵看,一麵盤算,嚴家老大爺既有此種花的癖好,這座花壇亦是專為種牡丹所設計,不但所費不貨,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別講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決舍不得賣屋。出典則如年限不長,便可商量。逃難在上海的杭州士紳,幾乎沒有一個為胡雪岩所未曾見過,有交情的亦很不少,隻要請胡雪岩出麵寫封信,應無不成之理。

哪知道話跟他老婆一說,立即被駁,“你不要去驚動胡大先生。”她說:“嚴進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說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裏,你盡管用。到那時候,輪不著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關起大門來做我們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寶如如夢方醒,“不錯,不錯!”他問:“那麼,照你看,應該怎麼樣下手?”

“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隻要穩當踏實,金銀珠寶埋在那裏,飛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著手指,第一、第二的,講得頭頭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裏要穩住,東城設粥廠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裏。

第二,等王培利來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錢,是現銀,還是金珠細軟?如

果是金珠細軟,如何變賣?總要籌足了典屋的款子,才談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寶如親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紹嚴進士談判典屋。至

於如何說詞,看情形而定。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件事要做得隱秘。胡大先生這著棋,不要輕易動用,因為這著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壞了。”

朱寶如諾諾連聲。遇到胡雪岩問起粥廠的事,他總是以正在尋覓適當房屋作回。這件事本就是朱寶如的提議,他不甚起勁,胡雪岩也就不去催問了。

不多幾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說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準日子,朱寶如帶著義子去接到了,帶回家中,朱家駒為他引見了義母。朱寶如夫婦便故意避開,好讓他們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