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煙消雲散(1 / 3)

胡雪岩談朱寶如夫婦的故事,話到此處,忽然看著烏先生問道:“你曉不曉得,是哪個抓的朱寶如?”

“不是團練局的巡防隊嗎?”

“不是。是他自己。這是一條苦肉計,巡防隊的人是串出來的。”胡雪岩說,“朱寶如一抓進去,問起來在我善後局做事,巡防隊是假模假樣不相信。”

“朱寶如就寫了張條子給我,我當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來,戲就有得他唱了。”

據胡雪岩說,他釋放之前,向朱家駒、王培利,拍胸擔保,全力營救。

其時這兩個人,已由防巡隊私設的“公堂”問過兩回,還用了刑,雖不是上“夾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頓“皮巴掌”打下來,滿嘴噴血,牙齒打掉了好幾顆,當然出言恫嚇,不在話下——朝廷自平洪楊後,雖有“脅從不問”的恩詔,但太平軍的零散敗兵,除非投誠有案,倘為私下潛行各處,地方團練,抓到了仍送官處治。因此,朱家駒、王培利驚恐萬狀,一線生機,都寄托在朱寶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夭盼到了。朱寶如告訴他們,全力奔走的結果,可以辦個遞解回籍的處分,不過要花錢。朱家駒、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錢莊,存折還在。朱寶如說,這筆存款不必動,他們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於劉家的房子,出了這件事以後,眼前已經沒有用處,不如犧牲定洋,設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銀子提出來,在團練局及錢塘、仁和兩縣,上下打點,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寶藏埋在劉家,地圖在他們身邊,等這場風波過去,再回杭州,仍舊可以發財。

到此境界,朱家駒、王培利隻求脫卻螺絏,唯言是從。但朱寶如做事,顯得十分穩重,帶著老婆天天來探監送牢飯,談到釋放一節,總說對方獅子大開口,要慢慢兒磨,勸他們耐心等待。

這樣,過了有十天工夫,才來問他們兩人,說談妥當了,一切使費在內,兩千八百兩銀子,剩下二百兩還可以讓他們做路費,問他們願意不願意。

“你們想,”胡雪岩說:“豈有不願之理。存折的圖章在王培利身邊,交給朱寶如以後,第二天就‘開籠子’放人了。不過,兩個人還要具一張甘結,回籍以後,安分守已,做個良民,如果再潛行各地,經人告發,甘願憑官法辦。”

“好厲害!”烏先生說,“這是絕了他們兩個人的後路,永遠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厲害,不過良心還不算太黑。”烏先生又說:“那兩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要他們把存折拿出來,五千銀子全數吞沒,亦未嚐不可。”

“不然!朱寶如非要把那張合約收回不可,否則會吃官司。為啥呢?因為從頭到底都是騙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劉,孫四也不是‘瓦搖頭’,完全是朱寶如串出來的。如果這張合約捏在他們兩個人手裏,可以轉給人家,到了期限,依約付款營業,西洋鏡拆穿,朱寶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烏先生深深點頭,“這個人很高明。不吞他們的五千銀子,放一條路讓人家走,才不會出事。”

“不但不會出事,那兩個人還一直蒙在鼓裏,夢想發財。”

“對了!”烏先生問:“嚴進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講他騙了多少?”胡雪岩扳著手指計算:“房價一共三千四百兩,付定洋四百兩是孫四的好處,整數三千兩聽說巡防隊分了一千,朱寶如實得二千兩,典嚴家的房子夠了。”

“典了房子開粥廠?”

“是啊!朱寶如來同我說,他看中嚴家房子的風水,想買下來,不過現在力量不足,隻好先典下來,租給善後局辦粥廠。他說:‘做事情要講公道,粥廠從第一年十一月辦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個月,租金亦隻收四個月,每個月一百兩。’我去看了房子,告訴他說,‘這樣子的房子,租金沒有這種行情,五十兩一個月都勉強。善後局的公款,我不能亂做人情。不過,我私人可以幫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錢。不過辦粥廠當然也有好處。”

“那麼,掘藏呢?掘到了沒有?”

“這就不曉得了。這種事,隻有他們夫婦親自動手,不能讓外人插手的。不過,朱寶如後來發了財,是真的。”

“大先生!”烏先生提出一大疑問:“這些情形,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孫四告訴我的。他隻曉得後半段,嚴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談到這裏,胡雪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過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裏去吃花酒,遇見一個江西人,姓王,他說: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曉得你的大名了,我還是你杭州阜康錢莊的客戶。”

“不用說,這個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錯。當時他跟我談起朱寶如,又問起萬安橋劉家的房子。我同他說:朱寶如,我同他沾點親,萬安橋劉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著又說:“堂子裏要談正經事,都是約到小房間裏,躺在煙鋪上,清清靜靜私下談,席麵上豁拳鬧酒,還要唱戲,哪裏好談正事?所以我說了一句:有空再變。原是敷衍的話。哪曉得”

“他真的來尋你了?”烏先生接口問說。

“不是來尋我,是請我在花旗總會吃大菜。帖子上寫得很懇切,說有要緊事情請教,又說並無別客。你想想,我應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岩說,他準時赴約,果然隻有王培利一個人。開門見山他說他做過太平軍,曾經與朱寶如一起被捕。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釋過朱寶如的往事,頓時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場的勢力,要求胡雪岩設法,能讓他回杭州。

“你答應他沒有呢?”烏先生插嘴發問。

“沒有。事情沒有弄清楚,我不好做這種冒失的事。”胡雪岩說,“我同他說,你自己具了結的,我幫不上忙,不過,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辦。他歎口氣說,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辦不可。接下來就把掘藏的事告訴我。我一麵聽,一麵在想,朱寶如一向花樣很多,他老婆更是個厲害角色”

說到這裏,烏先生突然發覺螺螄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對勁,便打斷了胡雪岩的話問,“羅四姐,你怎麼樣,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螄太太搖著手說:“你們談你們的。”她看著胡雪岩問:“後來呢?”

“後來,他同我說,如果我能想法子讓他回杭州掘了藏,願意同我平分。這時候我已經想到,朱寶如怎麼樣發的財,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說不定是要去尋朱寶如算帳,可是,這筆帳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後來說不定會出人命。”

“出人命?”烏先生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王培利吃了啞巴虧,會跟朱寶如動刀子?”

“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寶如先下手為強,先告王培利也說不定。總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絕。我說我不想發財,同時也要勸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為這種渺茫的事牽腸掛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難,我可以幫你忙,替你尋個事情做。他說,他現在做洋廣雜貨生意,境況過得去,謝謝我,不必了。總算彼此客客氣氣,不傷感情。”

“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據說他的洋廣雜貨生意,做得不錯。一個人隻要踏上正途,勤勤懇懇去巴結,自然不會有啥發橫財的心思。”胡雪岩說:“你們幾時見過生意做得象個樣子的人,會去買白鴿票?”

“這倒是很實惠的話。”烏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問:“你倒沒有把遇見王培利的事,同朱寶如談一談?”

“沒有。”胡雪岩搖搖頭,“我從不挖人的痛瘡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靜聽的螺螄太太開口了,“如果你同朱寶如談過就好了。”

這一說,即使是烏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連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釋。

螺螄太太卻無視於此,隻是怨責地說:“我們這麼多年,這些情形,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談過。”

“你這話埋怨得沒有道理,朱寶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幹,我同你談它作啥?”胡雪岩又說:“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經曆過多少,有些事已經過去了,連我自己都記不得,怎麼跟你談?而況,也沒有工夫。一個人如果光是談過去,我看,這個人在世上的光陰,也就有限了。”

“著!”烏先生擊案稱賞:“這句話,我要聽。我現在要勸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壯誌,不可消沉。你的精力還蠻旺的,東山再起,為時未晚。”胡雪岩笑笑不作聲。就這時聽得寺院中晨鍾已動,看自鳴鍾上,短針指著四時,已是寅正時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說,“明天再談吧。”

於是等丫頭們收拾幹淨,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向烏先生道聲“明朝會”,相偕上樓。

到了樓上,螺螄太太還有好些話要跟胡雪岩談,頂要緊的一件是,十二樓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經過一整天的檢查,收獲極豐,現款、金條、珠寶等等,估計不下二三十萬銀子之多。她問胡雪岩,這筆款子,作何處置?

“我沒有意見。”胡雪岩說:“現在已經輪不到我作主了。”

這句話聽起來象牢騷,不過螺螄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這樣說,現在你還可以作主。”她說:“過兩三天,就難說了。”

“你說我現在還可以作主,那麼,請你替我作個主看。”

“要我作主,我現在就要動手。”

“怎麼動法?”

“趁天不亮,請烏先生把這些東西帶出去。”螺螄太太指著一口大箱子說:“喏,東西都裝在裏麵。”

“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說:“你剛才怎麼不提起?”

“現在也還不遲。”

胡雪岩重新考慮下來,認為不妥,此舉有欠光明磊落,於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羅四姐,”他說,“我手裏經過一百個二三十萬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點來,早就應該籌劃了,而且也決不止二三十萬。算了,算了,不要做這種事。

螺螄太太大失所望,同時聽出胡雪岩根本反對將財物寄頓他處,這就使得她擔心的一件事,亦無法跟他談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說:“明天起碼睡到中午。”

“你盡管睡。沒有人吵醒你。”

螺螄太太等他吃了燉在“五更雞”上的燕窩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帳子,移燈他處,胡雪岩奇怪地問:“你怎麼不睡?”

“我還有兩筆帳要記。你先睡。”

“我眼睛都睜不開了!隨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後,帳子裏鼾聲漸起,螺螄太太雖也疲乏不堪,可是心裏有事,就是不想上床。當然也不是記什麼帳,靠在火盆旁邊紅絲絨安樂椅上,迷迷糊糊中突然驚醒,隻覺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隻聽房門微響,她睜開酸澀的眼睛,看是阿雲躡著腳走進來。

“怎麼?”阿雲詫異地問,“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螺螄太太問。

“七點還不到。”

“烏先生起來了沒有?”

“還沒有。”

“你留心,等烏先生起來,伺候他吃了早飯,你請他等一等,上來叫我。”

“曉得了。”阿雲取床毛毯為她蓋上,隨即下樓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烏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螄太太居然蜷縮在安樂椅上,好好睡了一覺,直到十點鍾方由阿雲來將她喚醒。

“烏先生起來一個鍾頭了。”阿雲告訴她說:“他說盡管請你多睡一會,他可以等。我想想,讓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錯。”螺螄太太轉過身來讓阿雲看她的發髻“我的頭毛不毛?”

“還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頭了,你打盆臉水來,我洗了臉就下去。”

話雖如此,略事修飾,也還花了半個鍾頭,到得樓下,先問烏先生睡得如何,又問阿雲,早飯吃的什麼?寒暄了一會,使個眼色,讓阿雲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烏先生傾訴心事。

“朱寶如同我們大先生是“一表三千裏,的表叔,他太太,我記得你見過的?”

“見過,也聽說過,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說她精明能幹,做事情同場麵上的男人一樣,很上路。”烏先生緊接著說:“昨天晚上聽大先生談起,才曉得她是好厲害的一個角色。”

“我昨天聽他一談,心裏七上八下。”螺螄太太遲疑了好一會,放低了聲間說:“烏先生,我有件事,隻同你商量。我不曉得朱太太會不會起黑心,吞沒我的東西?”

烏先生問,“你寄放在她那裏的是啥東西?”

“是一個枕頭。”

當然,枕頭裏麵有花樣,第一樣是各色寶石,不下四五十枚,原來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裏聽人談起,乾隆年間的權相和珅,一早起來,取一盤五色寶石要看好些辰光,名為“養眼”。回家以後,如法炮製,這一盤寶石,起碼要值十萬銀子。

第二樣是螺螄太太頂名貴的兩樣首飾,一雙鑽鐲、一個胸飾,中間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鑽鐲,周圍所鑲十二粒小鑽,每粒最少亦有兩克拉,是法國宮廷中流出來的珍品,胡雪岩買它時,就花了二十五萬銀子。

第三樣的價值便無法估計了,是十枚“東珠”,此珠產於黑龍江與鬆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圓,勻圓瑩白,向來隻供禦用,采珠的珠戶,亦由吉林將軍嚴密管製,民間從無買賣,所以並無行情。這十枚“東珠”據說是火燒圓明園時,為英國兵所盜取,輾轉落入一個德國銀行家手中。由於胡雪岩為“西征”借外債,這個銀行家想作成這筆生意,特意以此為酬,以後胡雪岩就沒有再收他的傭金。

烏先生體會到此事如果發生糾紛,對螺螄太太的打擊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認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撫。

“羅四姐,世事變化莫測,萬一不如意,你要看得開。”他緊接著:“這不是說,這件事已經出毛病了,不過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螄太太心裏很亂,“烏先生,”她答非所問地說:“我現在隻有你一個人可以商量。”

“那麼,我現在有幾句話要問你,第一,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還是她勸你這麼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過,她同我說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個打算。”

“嗯嗯!”烏先生又問:“你把東西交給她的時候,有沒有人看見?”

“這種事怎麼好讓人看見?”

“壞就壞在這裏!”烏先生在心裏想。“你交給她的時候,”他問:“有什麼話交代?”

“我說:枕頭裏麵有點東西,寄放在你這裏,我隨時會來拿。”

“她怎麼說呢?”

“她說:我也不管枕頭裏是什麼東西,你交給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隨便你什麼時候來拿。不過,我收條是不打的。”

“當然,這種事,哪有打收條之理?”烏先生說:“現在瞎猜也沒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來就是。”

“我”螺螄太太很吃力地說:“我怕她不肯給我。”

“你說她會不認帳?”

“萬一這樣子,我怎麼辦?”說著,螺螄太太歎了口氣,“我真怕會見她。”

不是怕見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認帳,她當時就會承受不住。既然如此,烏先生自覺義不容辭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麼說?”

“對,你代我去,看她怎麼說。”螺螄太太說:“你帶兩樣東西給她,她就曉得你是我請去的,會跟你說實話。”

螺螄太太隨即喚了阿雲來,命她去開藥箱,取來兩個錦盒,一個內貯一支吉林老山人參,是當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賑,山西巡撫曾國荃專折請獎,蒙慈禧太後頒賜一方“樂善好施”的禦筆匾額,及四兩人參,由於出自天家,格外珍貴,這是螺螄太太為了結好,自動送朱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