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剛才的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洋洋得意之後,現在又陷入了一陣洶湧而至的自卑自憐中。他閉上眼,一時之間竟把圖書歌訣和子石失蹤的事拋之腦後,但求速死。
原來太史臻盡管通過卜、筮、禮、樂、祭、醫、藥、婚、喪、刑罰、土木等諸般專術交相錯織而成的震古鑠金的學問而意由識生、氣由知得、魂隨氣轉,意外地獲得同樣震古鑠金的調脈運氣法門,但於世、人、事卻識見不多,既容易因一時成功而自高自大,也容易因瞬間的失敗而自哀自憐,此時氣牆被破、雙腳被射,一時之間居然萬念俱灰,不求其它解決之道,隻願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他此刻有沒有想到,那熟悉的氣味還在秦軍後隊?有沒有想到,與守藏室一胡同之隔的一個院子裏,有自己的妻子與自己的家?他有沒有想到,如果他死了,守藏室的藏書會落在什麼人的手裏、以後將由什麼人來管理這些書、它們會不會從此散失,就像二百多年前在老子手中散失的那批書一樣?他有沒有想到,多少自結繩紀事以來形成的史冊、典籍、記錄,當世隻有他一人能夠讀懂,如果他一旦喪生,這些東西會不會從此失散,隻能成為普通的陶罐、石塊、木片、獸皮,而被任意處置、到處亂扔、最終湮滅?
也許他沒有想到這些,但他一定不會沒有想到一塊相貌古怪、堅不可摧、由天上的流星砸落地球而形成的石頭,不會想到那石頭上麵那補天女媧的心血凝成的神奇。他曾對自己說:“相比這個,河圖洛書又算得了什麼?”
後麵屋子裏,書吏們已五魂出竅,躲在裏麵不知所措。史執古來不及恐懼,奔將出來,扶住太史臻,一迭聲道:“你還有功夫!”太史臻茫然地看看他。史執古急急道:“神農無跡,神農無跡!”太史臻眼前一亮,腦中出現神農氏,接著又出現一棵大樹。他大叫道:“是的,我還有更厲害的功夫沒有使出來!”
這更厲害的功夫與大樹有關?
太史臻的家就在後麵,與守藏室隻有一胡同之隔。經過守藏室的後院,打開院門,就是一條三步寬的小胡同,胡同那麵,就是他家的前院。三十多年,太史臻的足跡,隻是在這兩個院落之間、在家和守藏室之間來來往往,幾乎是一個足不出戶的真正隱士。兩個院落的地麵上,印著他的腳印,已經像坑一樣深,但匠工們從不去填平它們,因為太史臻吩咐,他要看他這麼平常的步行,究竟能印下多深的足跡。三十多年中他堅持足不出戶閱讀上古至今的典籍,意外地練成伏羲女媧的練氣法門,其中就包含一門可以外發的功夫——扶桑功。
“神農無跡!”太史臻的胸中重新燃起一股傲氣,“這一路功夫先用不著,嘿我怎麼忘記我的功夫都還沒有用出來呢!”一招既然想起,自然又想起了後一招,想起了更多的功夫。此時,他決定用扶桑功試試。
扶桑是一棵千年老樹,曆經百年大洪水時代而屹立不倒,根係越紮越深、枝葉越長越盛,同時每日每夜、一刻不停地吸收天地日月元氣。這門功夫,是他幼年翻看五帝大禹時代的《五藏山經》、夏代的《海外四經》、商代的《大荒四經》、西周的《海內五經》四種典冊而悟到的。這四種典籍中,前三種都由巫師撰著,後一種是由老子李耳的先祖撰著。當時的撰著者與今世不同,都是經由神靈的指引而刻下文字。巫師們在撰著文字時需要進行祭祀儀式,在儀式上與神靈相溝通、吸收來自太無世界的能量,那時引發的心靈震蕩造成一種古怪的筆法,而身體顫動流出的汗水血水,同時滲入石板、泥板或木竹板之中,故完全不同於今世由熟知文字的卿士貴族從容平靜地撰寫的情況。
太史臻閱書越深,越明其背後的至理。《山海經》關於神靈的記載固然有許多是不足為信的,但先古之人恰恰正是因為信這神靈,而激發起內在的動力,通過血液流動與氣脈運行的轉變,而形成異於常人的力量與行為,反過來真的成了超越平常的“神靈”。
人如此,人加諸影響的動物與植物,也是如此。扶桑功,就是巫師的意念加上植物的韌勁合力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