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凡在梅恒的墓碑前麵坐了十幾個小時。墓碑很樸素,上麵嵌著一張小小的彩色照片,二十三歲的梅恒沉默地微笑著,再也不會開口叫她一聲姐姐。下葬的當天,陳一凡見過梅恒的骨灰盒,也是很簡單很小巧的一隻,她在人群裏站著,一直思考為什麼比她還高半頭的像鬆樹一樣結實挺拔的男孩子,最後隻用了兩手合捧大小的盒子就能裝下。骨灰盒落進小小的墓穴的瞬間,陳一凡心裏的理想國驟然崩塌。她再也沒有凝視過這堆廢墟,就讓它永久地在那裏,看上麵的雜草長了又退了,梁木上生出小小的鮮紅色的蘑菇,碎石縫被青苔漸漸填滿——直到那天。

當她聽完劉念親口講出真相之後,在客廳裏坐了幾分鍾。趁著劉念給她煮咖啡的工夫,她拉開門跑了出去,騎上摩托車,到了墓園。為了防止劉念追過來,她在第一個紅燈路口就關掉了手機。墓園早就關門了,陳一凡告訴管理員,如果她不能從正門進去,就會從某一個地方翻牆進去,如果都不行,她就騎著摩托車撞爛圍牆進去。管理員被這個飆車的瘋女人嚇到了,悄悄打開了大門,並且給了她一盞應急燈。陳一凡走在深夜的墓園裏,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靈魂——包括自己的——她很快就找到了梅恒的位置,按照她的訂單,鮮花公司每周二都會送一個花束過來,這周送的是兩支盛開的潔白的重瓣阿弗雷,哪怕是夜裏也還蓬勃地昂著頭。她坐在梅恒身邊,同他講話。

早晨,巡視墓園的保安發現了她,誇她膽子大,她說我和我弟弟待在一起,弟弟是武術冠軍,我怕什麼呢?照片裏的梅恒依舊微笑著看著遠處的湖水和朝陽,晨風吹過,阿弗雷的花瓣顫動,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柳青陽發信息的時候,陳一凡正在墓園邊的早餐店裏吃東西。她開機了,但是關掉了所有手機定位和聲音,屏幕上是四十多個來自劉念的未接來電,柳青陽發的是微信,格外顯眼:“你怎麼了?”

不是“你在哪兒”,也不是“來開會”,更不是“為什麼遲到了”或者“幾點到”,他已經覺出了陳一凡哪裏不對,正在深究原因。陳一凡當然知道她已經失去了對明德未來的控製權,甚至再次失去了請求梅道遠原諒的機會,但是已經無所謂了,她心裏的廢墟永遠不可能重建了。如果劉念說的都是真的,如果她懷疑的所有巧合都是人為的,那麼她有必要現在就開始準備,爆破掉這座堆在心裏五六年的東西,還自己一個清淨。

十點整,劉念發來一條短信:“不再等你了。”

十點一刻,劉念又發了一條:“二比一。”

柳青陽的短信隨後就到:“到底怎麼了?你還好嗎?”

陳一凡失聲痛哭,用她昂貴的職業裝擦著鼻涕和眼淚,許久,她劃掉了屏幕上所有關於劉念的提示,轉而回複了柳青陽:“下午到車行見個麵吧。”

自從她買下柳青陽的車行,就鎖了大門。她不缺這個小小的實體店鋪,也沒打算經營,就把它認作一個微利的定期存款,再也沒有打開過。柳青陽也從沒問過他的車行現在歸誰、是否還在營業的事,倒是陳一凡忍不住提過兩次,柳青陽都是一副“關我屁事”的態度。隻有一次,他們練推手的時候,柳青陽忽然說有點懷念在車行裏改車的日子,那代表了一種精神和物質上的富足,是他現在完全不能再達到的狀態。陳一凡知道,摩托車從柳青陽的生命裏徹底消失了,不管他是沮喪認命也好,還是瀟灑甩開也好,總之,柳青陽再也沒有提過這些事。這讓她對自己做出的“車行見麵”的決定稍微有點愧疚,但當她到達車行的時候,發現大門已經敞著,柳青陽蹲在門口仔仔細細擦著他過去的那輛車。

“別問我怎麼進來的!”柳青陽揮舞著擦車布,“鎖都沒換!不怪我!”他打開新風係統,還開了幾盒空氣清新劑,也掃了地,碼齊了配件區的所有小零碎。

陳一凡說:“關掉手機,關上窗子,我們談談。”

“你想幹什麼?”柳青陽誇張地退了一步,“孤男寡女的,你沒被偷拍夠啊?”

“我想請你幫忙。”

柳青陽眯起眼睛:“陳一凡,我要問問你,你打算——”

“——報酬好說。”

“嘿!”柳青陽扔下擦車布,“我還真不怕你不給錢。我是想問問,第一,陳大美女,你要我做的事,是什麼下賤的事,還得關門關窗說?第二,這麼下賤的事,怎麼就想到讓我幹呢?我就配幹這個?”

陳一凡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