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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道遠允許東叔進入書房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房間都收拾幹淨了,茶寵和兩隻陪了他十幾年的紫砂壺都在垃圾桶裏,書櫃的玻璃門碎了一扇,房間主人的手上多了幾圈紗布——東叔什麼也沒有問。梅太太睡著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這點動靜根本沒有驚醒她,梅道遠悄悄上樓看了一眼,他最愛的女人沉浸在有梅恒的夢境裏,臉上帶著安寧的微笑。
“梁大夫之前說這個藥……”
梅道遠打斷了東叔:“不要給了。她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
東叔為之一怔:“先生是……”
“不能讓笑妍意識到她的病加重了,”梅道遠一麵走一麵低聲囑咐,“我查了很多資料,她的這顆腫瘤無異於定時炸彈。梁大夫說估計超不過一個月——區區三十天的人生,我們何苦再折磨她!”梅道遠推開前廳的門,晨光鋪出了一條溫暖的路,直通正門,路的盡頭,站著一個熟悉的人。
“喲,我竟然沒聽到保安的提示鈴!這不是……陳教授?”東叔說。
梅道遠如同雕塑般愣了一會兒,快步走了過去:“好久不見!”
陳秋風叼著煙鬥轉過身來:“這爬山虎該打理了。”
梅道遠親自拉開閘門,伸出手去:“我們有——”
“——五六年沒見了。”
“感覺比這時間要長得多——吃早飯了嗎?”
“還沒。”陳秋風笑笑,“早晨起來,助教說Z大今天斷電斷網,全都停課了,我忽然想到那年,也是上著上著課,整個樓都黑了。”
“你的班長還跑到我的教室來,說什麼‘看看梅老師這兒有沒有電’——我又不會發電!”
陳秋風哈哈大笑:“我就是想到了你,忽然決定過來看看。你看我連門都沒打算叫,怕打擾你和笑妍。”
梅道遠把他請到小花園裏落座,說了梅太太的近況。陳秋風皺起眉頭:“聽上去不好。”
“很不好。”梅道遠讓東叔拿了茶具和早點過來,“我的心已經死了,剩下的,就是陪著她。笑妍這幾年太苦了,我隻想讓她安安穩穩地,過一天就是賺一天。”
“大夫說能有多少時日?”
“說不好,腫瘤的位置不妙啊。”
陳秋風抿了口茶,望著二樓那個專屬於梅太太的露台,沉沉歎了口氣:“最近就……多陪陪她吧。”
“最近嗎?”梅道遠笑了笑,“最近我可沒閑著。”
“我知道。”
“你應該知道。”
“老梅,話裏有話啊!”
梅道遠把茶盅遞過去,陳秋風接了。他們沉默地共飲了一會兒,陳秋風放下茶盅:“明德的事,就讓孩子們自己去折騰吧。你管多了,他們覺得你煩。”
“他們既然把我騙出來管,我就不能不管到底,否則愧為師長。”
“不是被學生又趕出來了嗎?”
“學生背後有高人。”梅道遠望著陳秋風,“陳教授沒少給劉念補課。”
陳秋風摸出煙鬥,梅道遠擺了擺手,指指桌上的盆景:“別熏著它。”
陳秋風收了煙鬥說:“這話說的,好像是我要把你趕出去一樣。老梅,你不會是還記著當年離開學校的‘仇’吧?你這個爭強好勝的念頭,該收收了。”
“我哪兒還有仇可記,”梅道遠說,“自從梅恒……出事,就沒有什麼事能在我心裏待三天以上了,每天收拾收拾院子,陪陪笑妍就很好。要說有什麼舊事忘不掉,隻有一件,也隻能問你。”
陳秋風似乎有點不安,卻也不慌張:“說來聽聽。”
梅道遠半眯著眼睛,靠坐在藤椅裏,不緊不慢地說:“當年你買了那棟宅子的時候,我真的是嫉妒了——那宅子怕不是有兩百年了,差點評成市重點文物單位,不過因為是四大集團裏麵鼎力的產業,政府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由頭去收。那段時間,幫鼎力上市的人是你,雖然沒上幾次經濟新聞,但是圈裏大多數人都知道,上市做得漂亮極了,不久之後,你就住進了新宅子,我當時想——”
“——老梅,”陳秋風擺擺手,“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