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特別漫長,濃霧遮住了星空、燈光,天地漆黑一團,仿佛明天不會來臨。
該來的還是會來!
卓紹華摸出煙和打火機,不知是手冷,還是怎麼,打火機從掌心裏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鋪著草坪,打火機隻是沾了點泥,他擦了又擦,啪的一下,藍色的火苗在夜色裏晃動著。他用手罩著火,點燃了煙。
他可以一天不抽煙,卻天天隨身帶著打火機。這是諸航送他的禮物,那個時候,她讓他覺得很滿足、很幸福。
煙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覺,所有的神經一點點蘇醒。
不記得最近一次發呆是什麼時候,或者是沒有過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當小時,發呆這樣的奢侈時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銀杏樹下呆呆地站了三個小時,這裏是軍區大院的最裏端,有一個小門,為了安全,一直都鎖著。一棵棵樹,高大挺撥,草坪上有簡單的兒童遊樂設施,老人們常過來遛狗,孩子們愛在這裏玩耍。
發呆,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也不會想深想遠。想太多,心內會驟增恐懼。但還是恐懼了,他倏地想起久遠的一個夢,是在蘭州軍區出差時,他夢見諸航拖著行李箱,從他和帆帆的麵前走開,無論他怎麼喊、帆帆怎麼哭,她都沒有回頭,似乎沒有一點留戀。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燈光並不明亮,卻清晰地照出諸航眼底對他的怨對他的恨。那一刹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間萬物都不存在,心,以萬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時,沒有了知覺。他沒有力量與她對視,隻得讓自己離開。
這兩年,她真的過得很壓抑、很鬱悶嗎?如果她不願撐下去,說離開,他能留得住她嗎?如此茫然無措,不像是他卓紹華應有的態度。可是在愛情麵前,誰又敢自信滿滿?
從不知道,言語會比刀刃還鋒利。
口袋裏的手機來電鈴聲,驚醒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韋政委還沒睡。“心裏麵窩著火,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想和你聊聊。”韋政委應該是在陽台打電話,嗓門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擱一邊,不然,太累了。”卓紹華說道。
韋政委咂嘴:“我比卓將年長許多,但是定力上實在與你相差遠了,我就是沉不住氣,這個秋天咋這麼難熬呢!前麵,網絡奇兵各分部、軍區的其他部門,接二連三被襲,來勢那麼凶猛,根本不是小嘍囉幹的事,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他媽的,有備而來。還好,你指揮得當,沒什麼損失。接著,周邊國家掀起一輪對我們的聲討,你說到底誰吃飽了飯沒事幹,頂著我們的名義,到處興風作浪,玩栽髒。那種黑軍方網站的小兒科,我們會幹?我猜測那些小國是在等一個借口,趁機生事。你看南海、東海事端不斷,也是這個道理。唉,就怕我們閑著,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現在沒人敢隨意真槍實彈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戰、航空戰、心理戰。網絡奇兵成立是幹嗎的,就是為應對這些事情。沒什麼,由他們折騰去,正好豐富網絡奇兵的實戰經驗。”
“哈哈,你在,我就沒啥擔心的。”韋政委停頓了下,長歎了口氣:“隻是有時候真想拿把槍,對準那些在背後鬼鬼祟祟使小動作的,射個痛快。還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經失蹤近兩個月了,卓紹華捏了捏鼻梁:“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後麵我想休幾天假。”
“這個時候?”韋政委為難了:“卓將,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該給自己放個長假,我一萬個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專業上是門外漢。現在的襲擊這麼密集,意外頻發,我沒本事應對呀!”
“放心,我會安排好一切,和你隨時保持聯係。政委,拜托了。”
“別講這麼見外的話。準備去哪,和誰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諸中校。周文瑾失蹤的事,諸中校很自責,你確實要帶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沒有關係。”
“謝謝政委!”
起風了,銀杏樹葉落了一地。霧隨風幽幽散開,漸漸露出夜色的清輝。
聽到腳步聲,唐嫂和小喻第一時間從屋裏出來:“啊,是卓將呀!”
他下意識地朝臥室看去,雖然亮著燈,卻聽不到一絲動靜。
夜涼如水,寒意順著濃重的霧氣襲來,冷至心尖。他不住地抖。
帆帆站在寬大的玻璃幕牆前,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半張,他沒有在夜晚的高空俯瞰過北京的燈海,這壯觀的景象讓他怔住了。
諸航匆忙洗了個澡,沒帶換洗衣服出門,她穿了件浴泡,帆帆裹在一條大毛巾裏,幸好,屋內的溫暖很高,不覺著冷。
“媽媽!”帆帆回身向她招手,毛巾滑下一半,諸航連忙拉上,把他擁入懷裏。“好高哦!”帆帆小手比畫著。
六十層的高檔公寓樓,他們住在頂層,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視覺的衝擊波都是非常大的,仿佛把古老的都城踩在了腳下。那匹很帥的馬,現在品位真是越來越高端。
找上馬帥,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抱著帆帆走在夜晚的街頭,帆帆有點冷,她帶他去了茶餐廳,去了西點店,除了酒吧和網吧,其他店都要到打烊的時間了。酒吧小孩子不能去,諸航決定去網吧坐會。誰知網吧管理員把她攔在了外麵,指著帆帆,說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諸航說我是他媽媽,他不上網,上網的人是我。管理員很憤懣地斥責,網吧空氣不好,時間這麼晚,你想害孩子呀,是他親媽嗎?
可敬可親的管理員,諸航慚愧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又在街上走了會,帆帆似乎感覺到諸航的焦躁:“媽媽,我們去看大姨。”
諸航苦笑,如果能去就好了。不隻是諸盈家,小艾、寧檬、成功,還有酒店,都不能去。這些地方,卓紹華輕易就能找到她和帆帆。
離家出走的戲碼上演兩次,其實沒什麼噱頭,也不能威脅誰。她承認,今夜,把所有的麵紗都撕掉了,能說的話、不能說的話都說了,很多的情緒負荷在一起,盤旋在心頭那個“逃”的念頭,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突然就想起了馬帥。馬帥有這個能力替她找一個住處,而她以後也會有辦法還他的情。
馬帥幾乎是欣喜若狂地飛車過來,真是識情識趣的商人,明明一眼就看出她的窘境,卻隻字不提,把帆帆誇得沒完沒了。他在北京有幾套公寓,不知是為金屋藏嬌,還是為炒房產。這套頂樓公寓,設施全麵,但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跡,什麼都是嶄新的。
“你盡管住,有啥要求盡管提。嗬嗬,我做夢都想著有一天你給我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我明天把你和小首長吃的穿的玩的送過來,你想看什麼書或需要電腦什麼的,列個清單,我去買。”馬帥做了個把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保證這裏最安全。我親自負責後勤。”
帆帆打哈欠了,盡管很困,但是陌生的環境讓他又有點不安,他把每個房間都看了看,對諸航說:“媽媽別怕,帆帆保護你。”
諸航眼睛默默紅了,帆帆一定很害怕,他這是說給自己聽。
這一夜,諸航沒怎麼睡,很多因素。淩晨時,剛閉上眼,聽到帆帆在夢中叫“爸爸,爸爸”,她驚醒過來,呆坐到天亮。她可以用自己的羽翼給帆帆一個委屈的成長天空,她疏忽了一件事:帆帆愛首長。
第二天的上午,馬帥像個搬運工,送來了可以讓諸航和帆帆幾個月不出門都能過得很舒服的物品。諸航陪帆帆玩捉迷藏、讀書、唱歌,兩個人在玻璃幕牆前席地而坐,看天上的流雲,看飛機降落、起飛。樓下有花園,傍晚時,兩人坐電梯下去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店轉轉。
手機關機了,路上遇到的人、經過的景物,都像是一個翻新的世界。
“帆帆,這裏好不好?”陽光好得像是小陽春,帆帆居然在一叢月季花樹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蹲在那小半天,看螞蟻忙碌。
“好!”帆帆朝諸航咧嘴一笑。
“那以後和媽媽就在這住下?”
帆帆舉起了小手:“住幾天?不能太久,不然唐嬸嬸和小喻叔叔會把帆帆忘了的。”
帆帆想四合院了。諸航摸摸帆帆的頭,大象和螞蟻是兩種結構太迥異的生物,怎麼可能生出小象蟻呢!寓言就是揭穿童話偽裝的外衣。
夜晚電視的情感節目談戀人吵架。專家說,吵架不是感情淺,而是用情深。兩人在深愛時,一點點矛盾都會讓人受到傷害。因為太重視對方,所以放不下。其實,如果不愛,分手也無所謂。但有感情,就要寬解、容忍。愛情,沒有不吵架的,但底線是不分手。愛,就是堅持在一起。
諸航嗤之以鼻:堅持,談何容易?
第三天的晚上,帆帆對玻璃幕牆外的燈海不再有興趣,洗了澡之後在床上畫畫。高大的石塊、稀疏的草木、歪歪斜斜的房子,是四合院嗎?
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門。
“媽媽,我去開門。”帆帆興奮地從床上跳下。
諸航抱住他,揚聲問:“誰?”馬帥下午打過電話,他晚上有應酬,不應該來這裏的。
“我!”這聲音讓諸航驀地不敢呼吸。
“是大姨!”帆帆聽出來了,歡喜得小腿直蹬:“媽媽快開門。”
六十層樓,猶如萬丈懸崖,似乎沒有什麼後門可逃。躲無處躲,藏無處藏,諸航硬著頭皮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人,諸盈、首長還有馬帥。
馬帥雙手抱拳,一腦門子的冷汗。“對不住,諸中校,我就是一貪生怕死的小人,我不敢不招。你家首長他……”不敢看過去,從卓紹華在酒店找到他,雖然沒說什麼,但那眼神寫得非常清楚:破壞軍婚,等著上法庭吧!
“大姨,爸爸!”興奮中的帆帆,完全沒發覺樓道上空的烏雲密布,他搖頭擺尾。
諸航低著頭,輕輕叫了聲“姐”。隻是驚鴻一瞥,首長的憔悴,讓她都忘了恨他這件事,隻留下苦不堪言的心疼。
諸盈把帆帆抱給卓紹華,強裝笑顏:“馬總,借個地方,我和航航單獨說兩句話。”
“你請便!”馬帥唯唯諾諾。
諸盈關上了門,有一分鍾的時間,她一句話不說,隻牢牢地瞪著諸航,瞪得諸航汗毛直豎。
“姐……”
啪!
一陣風掠過,左臉頰上落下了一掌。諸航本能地眨了下眼,呆呆地看著諸盈。姐姐打她耳光?
諸盈並不好到哪裏去,嘴唇哆嗦個不停,以致話都說不出,手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眼眶裏瞬間溢滿了淚。
“我知道紹華的為人,如果是一般的事,他不會讓我知道,特別你姐夫現在身體這個樣。紹華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不知有沒有有吃飯,他真的是沒有辦法了,而且他覺得不能再瞞著我,他才來找我。他就往那一站,我眼前一黑。航航,你真是我生的嗎,我有教過你這樣不負責任嗎?”諸盈泣不成聲。
“姐姐!”諸航上前要抱諸盈,諸盈推開了她。
“沒有夫妻不吵架的,又不是深仇大恨,至於離家出走?你和紹華走到一起,你頂了罵名,紹華背了處分,容易嗎?為什麼不珍惜?還有我可憐的帆帆……父母在孩子心裏是天和地、是全部的世界,你們在他麵前爭吵,他的世界倒塌了,你知道他的小心有多恐懼、有多忐忑……日後要是留下什麼陰影,你會開心嗎?航航,你這麼自私、任性,真不配做個媽媽!”
“對不起,姐姐,我錯了!”隻要姐姐不哭,諸航願意做任何事。
“不要對不起我,你去向紹華道歉,向帆帆道歉!”諸盈拭淨了淚,把門拉開。
馬帥識趣地走了,電梯口立著卓紹華高大的身影。帆帆趴在卓紹華的肩上,睡著了。爸爸來帶他和媽媽回家,他小小的心放下了。
“首長,我太不成熟,沒控製住自己的言行,給你帶來這麼大的困擾,對不起!”諸航認認真真地欠身,誠懇地說道。
卓紹華的心噝噝抽痛,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這樣,他寧可她對他吼、對他吵。“大姐,能幫我帶幾天帆帆嗎,我準備和諸航去度幾天假。”
啊!他們現在有度假的心情嗎?卓紹華騰出手捂住了諸航的嘴,懇切地看著諸盈。
諸盈朝諸航射去凜冽的一眼,愧疚地說道:“當然!紹華,請多包容航航,給她時間。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媽媽,她還沒準備好。”
“我也有太多不周到的地方。”卓紹華說道。
諸盈把帆帆抱走了,小喻在樓下等著。卓紹華進了公寓,他沒有提回四合院的話,也沒提怎麼找到馬帥的,他靜靜地坐著,仿佛體力透支,需要休息一會兒,才能緩過來。
諸航給他倒了杯水,他沒有接水杯,而是拉過了她,用力地攬進懷裏:“不要動,諸航!”這是她柔軟的身體,這是她清新的味道,三天兩夜後,他失而複得。
“首長,別這樣!我們……”嘴巴又被捂住了,帶著煙草味的手指。首長最近抽煙很凶嗎?
“別輕易地說出那麼尖銳的話,那不是你的真心。我有耳朵在聽,有眼睛在看,有心在感覺,這兩年,我們很好、很好!”溫熱氣息縈繞在諸航的耳畔,低沉嘶啞的嗓音,輕輕叩動她好不容易堅硬起來的心弦,“不要拒絕我,就三天,找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好好地談。請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給我、你、帆帆一個機會。如果三天後,你對我……依然像現在這樣厭惡,我……會……”她是瀟灑的風,是飄浮的雲,是無拘無束的諸航,留不住,就讓她自由自在地飛吧!隻要她好,如果痛,如果苦,他都能默默咽下。
他們去了南方。
列車駛出北京站,越往南,窗外的景色越發明綠。普通的二等車廂,座椅寬敞,環境潔淨,乘務員講話柔聲輕語,笑容和煦,和列車的名稱“和諧號”很搭。對麵坐著兩個男人,風衣、西裝領帶,像是出差的公司白領,一落座,就打開電腦,眉頭緊蹙地忙個不停。
諸航和卓紹華輕裝簡行,像旅行在外的一對普通夫妻。諸航固執地把這次出行定義為旅行,而不是旅遊度假。旅遊度假是純粹的放鬆、遊玩,旅行是因某種目的而遠行。
某種目的……諸航深深吸了口氣,抬起迷蒙的眼睛。
“要不要喝水?”卓紹華擰開保溫杯的蓋子,熱氣沽沽地從杯中冒出。
首長的黑眼圈太明顯了,他不該離家遠行,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檢票時,他還在和韋政委通著電話。上車後,他關了手機。這樣的公共場所,絕不能讓別人察覺到他的工作性質。
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機密工作,其實首長也會累吧!諸航突然意識到。
“我不渴,你稍微閉會兒眼,還有好一會兒才到站呢!”雖然他們的關係已到了崩塌的邊緣,但諸航始終認為她和首長不是仇人。她不恨首長,現在不恨,以後不恨,永遠不恨,隻恨命運的戲弄。
卓紹華輕笑,把保溫杯放回原處:“吃麵包還是水果?”一袋子的食品是唐嫂為他們準備的。呂姨回老家去了,首長怎麼說服她的,諸航沒有問。
“暫時不想吃。”
“聽音樂?”
“不,就想安靜地待著。”
卓紹華摸了摸她的頭,拉過她一隻手,握在他的掌心裏,閉上眼睛休息。
當卓紹華對諸航提出出外度假的要求時,諸航隻沉吟了一會兒,就同意了。為什麼會答應這個要求呢,諸航的心思非常明晰。真的希望首長能有很好很好的解釋,撥開眼前所有的迷霧,讓她可以敞開心懷,肆無忌憚地愛首長,也要求首長對她的愛無邊無際。
怎會不愛首長呢,怎會不想和他天長地久呢!
悄然打量著首長淺眠的麵容,眉宇英朗,鼻梁挺撥,輪廊棱角分明……如果首長沒有一個很好的解釋,那麼這三天就會是她和他最後的交集,N年之後,這之間分分秒秒、點點滴滴,都是他留給她的最珍貴的回憶。
會經常想起首長吧!
情不自禁側過身子,頭靠上卓紹華的肩。卓紹華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嘴角微微傾了傾,蕩起一圈溫柔的笑紋。
“帆帆剛滿月時,你去南京,也坐的這趟車!”
諸航“嗯”了一聲,是這趟車,為了圓自己對諸盈撒的謊。那一次,在車站看到姐夫騎著摩托送一個女人,她神經質地以為姐夫有了外遇。然後,在南京又遇到了晏南飛。
這就是命運,無法躲避的命運。
“電話關機,找到大雜院,房門緊鎖,撒了個謊讓房東開了門,想找到一絲線索,結果在裏麵忙碌了半天,終於把你的所有東西打包帶回了家。我想,這下你就沒理由往外跑了。”卓紹華失笑搖頭。
首長的記憶力真好,這些小細節記得這麼清楚。
“諸航!”卓紹華柔聲喊著她的名字,語音拖得很長。
三小時後,他們到站了。南京比北京暖太多了,卓紹華提著行李,諸航手臂上搭著他的風衣。沒有人接站,沒有專車接送,兩人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又坐了三個小時的汽車,黃昏時分,諸航迷迷糊糊地醒來,發覺眼前有一麵大湖。落日的餘暉從山巒之間灑下來,湖麵上波光粼粼,山上的樹葉隨風簌簌地落下。空氣裏浮動著青澀的水腥味,還有一種特別清新的橘香。
“這裏的橘子沒有浙江黃岩的出名,但是味道也不錯。”去酒店還要走一條長長的堤壩,兩邊水聲潺潺,撞擊著岸邊的石塊,“原來僅僅是一座水庫,現在改成旅遊景點,叫天目湖。這個季節人很少,非常安靜。”
確實安靜,堤壩上隻有他們兩人。“首長對這裏很熟?”諸航看著附近的山林,山林深處的璀璨燈光,應該是他們要入住的酒店。
“五歲時姑姑跟老師來這裏寫生,爸媽那時都忙,她把我也帶過來了。是仲夏的季節,荷花開得最好。”
“你一個人和誰玩?”
“不玩,我也學著寫生。”
諸航停下腳步,呼吸緩慢。一陣陣波浪卷過來,腳下的石塊仿佛隨之搖晃著。“小的時候,首長是不是很愛畫畫?”
“老師說,我的天賦比小姑姑好!不隻是畫畫,我還想學過吉他。”卓紹華失笑搖頭:“很吃驚我也有文藝男的潛質吧!帆帆很像我,但是他比我幸福,他有一個溺愛他的媽媽。”
原來帆帆的天賦遺傳自首長,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呢,不,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願往這裏想,她的眼睛被貪婪蒙住了,她不願帆帆與佳汐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不要首長的心裏有佳汐的位置……
“帆帆奶奶對首長期待很高。”
“將門不能出犬子,不然就是恥辱。我的雙手生來就應該是拿槍而不是握畫筆的。”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首長心裏的夢還在,所以發現帆帆的天賦後他欣喜若狂,所以……首長對佳汐一見鍾情!卓陽沒有撒謊。
愛,都有一個源頭的。
“帆帆性格像你,活潑開朗,不像我中規中矩,壞家夥遺傳了我們倆人的全部優點……諸航,怎麼了?”
諸航突然的沉默引起了卓紹華的注意。
“走吧!”諸航搶步向前走去。肯定了帆帆是她的孩子,為什麼心情還是烏雲重重呢?其實她的糾結早就不在這裏了,帆帆是她生的,是她帶大的,不管怎樣,她都會愛他。
“兩位是要大床房還是標準間?”登記時,總台小姐問。
韋政委又打來了電話,卓紹華轉過身接聽。“標準間!”諸航回答道。
房間很有特色,一推開門,就看到一簍青色的橘子,還有一小匾的菱角、花生,藤編的花瓶裏插著山上摘來的野菊花,推開窗戶,正對一麵湖水。仰起頭,一輪彎月掛在天邊。他鄉的月格外明嗎,還是這裏的空氣清新,這月看著似乎比在北京的哪一晚的月都要皎潔。
如此恬美、寧靜的夜色,如果不是帶有目的旅行,今夜,應該是一個美麗的良宵!
良宵!諸航臉頰微微泛著紅,最後,無聲地歎息。
洗過澡,卓紹華才回來,翻出手機電池充電。剛剛一通電話,講到手機罷工。“是下去吃飯還是叫酒店服務?”諸航問道。
“來天目湖,怎麼能不吃沙河魚頭呢!當然下去吃!”卓紹華看著諸航,皺了皺眉,去洗手間拿了條毛巾,擦拭著她的頭發,“山裏晚上溫度低,頭發不擦幹會凍著的。”
諸航沒有躲避,乖乖地低下頭,兩手輕拽著卓紹華的衣擺。
沙河魚頭好大的一盤,有紅燒,也有白燒。卓紹華點了白燒,端上來時,湯麵上灑著一層碧綠的香菜,魚肉白白嫩嫩。另外又點了些山裏的菌菇和當地的特色家常菜,沒有要酒。
卓紹華給諸航盛了一碗湯,向服務生要了點胡椒粉,撒了幾粒。“這個喝著起暖。”
諸航嚼著飯粒,對服務生說:“能幫我們換一碗鬆軟點的飯嗎?”服務生有點驚訝,老年人才要吃鬆軟點的飯,他還特地給他們盛了有嚼勁的飯。
“他這兩天胃不太好,太硬的飯不好消化。”
服務生明白了,連忙給兩人把飯換了。卓紹華靜靜凝視諸航,舍不得眨一下眼睛。這孩子抱著帆帆離開的兩夜三天裏,他喝不下一口水,咽不下一粒飯。諸航是衝動,但有帆帆在,他知道兩人一定會好好的,而且不可能離開北京,因為諸航走得匆忙,一切證件都在家裏。但他就是找不著她了。她給誰打了電話,對誰傾訴了心情,誰幫助了她,她依賴了誰……一個個問題把他吞噬進一團黑暗之中。他列出一份詳細的名單,諸航去過的地方,常去的,不常去的;諸航認識的人,熟悉的,僅僅認識的,他大海撈針似的一個個查詢。撥通馬帥電話,馬帥就是愣了一秒,他閉上眼,心口一緊。
服務生熱情介紹,沙河魚頭是當天由漁民從天目湖中捕上來的,不喂一點飼料,野生的,在別的地方都吃不著。要是在旅遊旺季,有時想吃都吃不到。
“為什麼我們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漁船?”諸航問道。
? 服務生笑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後再看看,那是我們天目湖一景。這個季節,特別是在晴朗的早晨,個大的梭子魚往往會露出湖心,一二十個一群,呆呆地靜在水裏,許久動一下,水麵上蕩起絲絲波瀾。”
“晚上可以在湖畔散步嗎?”這是卓紹華問的。
“湖畔竹林裏有小徑,就是竹葉都落了。要是聽到什麼聲音,別害怕,那是蒼鷺在踱步。”“你講得好有詩情畫意。”諸航誇道,光是想象那畫麵,就心動了。
服務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就是靠旅遊吃飯的,再說你們那麼遠過來,總要有點收獲。”
? 收獲,希望有吧!諸航轉眼看對麵的卓紹華,他也在看她。
? 這個季節去湖畔散步,得把自己裹暖了。落日下的湖麵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湖麵則是銀色的,落在小徑上的竹葉踩起來脆脆的聲響,鼻息間橘香更濃了,大概橘林就在不遠處。湖麵慢慢寂靜下來,沒有魚躍來打破沉默,鳥兒不再啼叫,連樹葉在這寂靜的深秋空氣中也停止了顫動飄落。
小徑是特地為遊人而建的,一會兒就到頭了,再向前,是一簇蘆葦,蓬蓬的,特別茂盛的樣子。
這麼美麗的月夜,這麼寧靜的湖水、山林,仿佛脫離了紅塵俗世,美好得令人屏息。諸航摸了下鼻子,鼻尖冰涼。卓紹華就站在她的身邊,似乎也被夜景陶醉了,久久都沒出聲。
這一刻,這個世界裏真的隻有他們兩人。“首長……”
“諸航,我做不到。”卓紹華氣息一重,聲音堅韌有力:“我……不放你走,哪怕你無法繼續喜歡我。所謂的邂逅,其實都是等待很久,隻是有時我們自己不知道。從你懷孕那年的六月到現在,每一天,對我人生的意義都是厚重的。我選擇做一個自私的男人,我已經不能失去你了。”
首長太高了,諸航微微揚起臉才能與他對視。首長的眼睛很深很黑。
“從七月起,忙於繁重的工作,疏忽了對你的關心,以致到了這一步才發覺我們之間出現了許多問題,作為丈夫,真的很慚愧。之前,其實也有所察覺,我卻自以為是認為這都是小事,等忙完這一陣,我再好好和你溝通。這非常錯誤。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不要以為對方肯定明白就選擇沉默。對你電腦的監控,這件事是我指派的。對於你這樣的IT天才,監控那麼久都沒發覺,這是對你技術的羞辱,更傷了你驕傲的自尊。你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我。因為是我,你才不設防。”
諸航氣息哽在喉嚨,令她胸口發悶。是不是在首長眼中,她就像一台中文顯示屏,什麼都寫得明明白白。
“既然對你如此了解,為什麼還執意如此?諸航,那個西蒙來中國,不隻是旅遊和找你敘舊的,他有一項特別的任務。”
“你監聽我的對話?”諸航不自覺地白了臉。
“小喻那次監聽被西蒙識穿,是失敗的。你在孟買和西蒙一起執行任務時,我動用了情報機關,對他進行了深入調查。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吃味,同時我也要確保你的安全。”
“他會威脅到我的安全?”首長小題大做了。
“有一天,父親給我看了一份美國中情局發過來的世界IT精英排名名單,西蒙排第一,你排第二。從那天起,有一絲風吹草動,我都會草木皆兵。我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
諸航抓狂了:“你就這麼不信任我嗎,什麼鬼排名,難道因為別人的幾句話,我就會傻傻地拋下現在,跑去做黑客?”要做,她早做了。
“江湖是險惡的,你不會為別人的幾句話就跑過去,別人也不會為你一句輕飄飄的拒絕,就放棄你。”
“他們能怎樣,綁架我?”諸航不耐煩地說道:“好,就算他們能綁架,黑客這個工作,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從也沒用。”首長警匪片看多了吧!
“諸航,他們的方式,可能是我們想象不到的、讓你不得不屈服的。”
諸航越來越覺得首長的行事作風讓人捉摸不透,簡直完全不能理解。“於是,你就監控我的電腦?”
“你太年輕,一直做的技術工作,沒有接觸過複雜的環境,而且你太義氣、率直。西蒙公然把你約出去談事,就是看穿了你。你回家果然對我沒提一字有關西蒙的話,如果我問,你不以為是,必然反感。監控你的電腦,假使有什麼詭異的郵件,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時間防衛。”
“也許我考慮事情沒有首長周到,首長這樣的做法是防患於未然,沒有錯,但是我沒有收過任何詭異的郵件。”
卓紹華的緘默像子夜一樣深重,壓得諸航無法自如呼吸。“你還在別的地方發現了異常跡象?”她有那麼價值連城?
“是,一個陌生領域。”卓紹華停了停,目光從諸航的臉上細細掠過,有件事在他心頭壓了很久,他遲疑了下,還是選擇了噤聲。
諸航記起來了,首長曾經對她說過。“首長,你監控我電腦的做法讓我有受傷的感覺,這番解釋,我接受。但是,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主要問題。”
“還是佳暉?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件事。”卓紹華挫敗而又微惱,他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外遇、出軌的懷疑對象。
“是的,盡管你送她去留學,替她找工作,幫她安排房子,把她的朋友推薦進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陪她喝咖啡、看畫展,雨天接送……”她說出來了,一口氣,努力了,不會有遺憾了,可是為什麼心會一陣陣地酸澀?“我統統沒有當一回事,我信任首長的人格,你做的這些,都是看在佳汐的麵子上。那麼,可否就此打住,從此後,首長不要再見沐佳暉,不要和她有任何聯係。她不是軍中的職員,如果首長有工作需要谘詢,孟教授比她水平高。首長做得到,就說好,不要對我撒謊,如果做不到,就什麼都不要說。”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窒息的胸口似乎好轉了一些,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就在心上的某一個位置,正沿著血脈,向四麵八方蔓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和腳趾,仿佛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隱隱作痛。
“傻孩子!”隔了一會兒,耳邊響起了卓紹華低沉的嗓音,“是佳暉對你說了什麼嗎?”
諸航不答,微微閉著眼。首長,快說好,不然就撐不下去了。
卓紹華歎了口氣,扳過她的肩,讓她與他對視:“既然相信我的為人,為什麼還要被別人的話所左右?”
如果隻是隻言片語,她還有抵抗力,她是親眼所見,在國防大學,雨中那一幕徹底顛覆了她對首長所有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