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聽見我腹誹,林采芩接過了話頭。
“其實容澤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年輕人受點挫折是好事,心境會成熟很多。”她看似溫婉,其實說出的話都很驚人:“容輔從商有天賦,又不願意從政,容澤現在從政是最好的,身體其實也不影響,反而是加分項……”
我被她這話裏意味嚇到了,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怎麼回,她剛剛說送紀容輔和夏淮安出國是她的主意,我聽到這已經完全信了,自己僅有的一個獨生兒子,七歲送出國去,她既然說得出前麵那番話來,做出這種事也不為奇。
如果我沒有聽錯,她話裏的意思,是,紀容澤的殘疾,從政是加分項?
我不懂政治,知道她說的也許是事實,但是這事實未免也太冷酷殘忍。
這就好像十個人裏麵必有一個女性名額,所以跑去跟盧逸嵐說,你從政是加分項,未必會被打,但是用這個意思去跟紀容澤說,隻怕會被他當場掐死。
紀容澤可是說出那句“我也從嵇康”的人,高傲到寧願在盛世中隱居,林采芩的意思是讓他利用自己的身體去從政?
她是紀容澤的姨母,又是書香傳人,她說她很欣賞紀容澤,是個優秀孩子,她就是這樣欣賞的?
我說不出我有多震驚,還沒說出話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本能地想逃離這裏。顧及禮貌,還記得跟她道別:“夏,夏伯母,我還有點事……”
林采芩仍然坐著,雙手優雅地放在膝蓋上,柔美的女人姿態,安靜地打量著我,我本該是俯視她的,然而此刻卻感覺自己如同一塊渺小的石頭,被她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反社會人格。
“林先生,”她仍然對我笑:“其實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壞人,我姐姐擔心你是衝著容輔的身份來的,我卻並不擔心。我覺得你甚至比容輔都要天真多了。從你現在的反應也看得出來,你是把容澤當成了朋友吧?”
她這樣誇我,我還是想逃,但是從我這角度看,她不過是個身材纖細的中年婦人,連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我要是這樣落荒而逃,未免太沒有誌氣。
“但是恕我直言,”她眼中仍然帶著笑,深灰色眼睛如同林中的曉瘴一般:“你這樣的性格,很難有大成就。”
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她態度這樣平和,我幾乎要以為她說的不是什麼冒犯人的話了。事實上,這句話在別的地方說出去,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是肯定要打架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
“我說這話,並非是有什麼目的,”她見我已經要走,仍然對我笑:“隻是長輩對晚輩的一點忠告,我知道這話說來冒犯,但是不得不說。”
這態度實在讓我想起簡柯。
sv台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周,簡柯那邊卻毫無消息,大概他也覺得,如果過來跟我低頭,就沒法給我上那關鍵的一課了——那一課重要到即使我在27歲之前都出不了第二張專輯,還是必須要上。
這世上就有這種“長輩”,一心都是“為你好”。
“請賜教。”
“林先生其實骨子裏跟容澤有點像,容澤這孩子,小時候其實很聰明的,這幾年不知道怎的,文人氣越來越重,自己給自己立了許多規矩,束手束腳的,什麼也做不了。作為長輩,我心裏其實是失望的。”
林采芩的母親姓李,姥姥姓吳,要是當年畫過竹林七賢圖的吳瀾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外孫女竟然把“文人氣越來越重”當做一個貶義詞用,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哦?夏伯母失望什麼?”
“自然是失望容澤作繭自縛,林先生,你和容澤一樣,你們活得都太窄了。”她眼光敏銳得過了分,微微昂著頭看著我,雙手交疊著,又笑了起來:“我知道,林先生一定要在心裏笑我庸俗氣了,但我確實是把林先生當做晚輩家人,想指點一二,才說這些的,我和我姐姐的看法不同,也許有天我們還會在家宴上再見呢,林先生。”
她比林采薇聰明,自然知道我們還有再見的日子,我這麼喜歡紀容輔,非生死不能放手。我這麼英明神武的人,紀容輔要是放手了,隻能算他眼瞎。
她這話多少減去我敵意,但其實我也沒什麼敵意。
她還算坦誠,我也不打太極。
“夏伯母想多了,大家觀點不同,沒有高下之分,你笑我窮酸,我笑你庸俗,這種事沒有對錯的。但我個人覺得,做人還有點底線不是壞事。”
林采芩笑了起來,她看我的眼神溫和而包容,就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林先生,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底線人人有,但卻不能太高,底線太高,放棄的東西就越多。”林采芩目光溫柔:“要是因為底線選擇放棄得太多,豈不是把世界讓給了沒有底線的人,容澤和林先生天資都這樣高,既然給了你們這份天資,難道是給庸人讓路的嗎?”
我大腦裏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到可以反駁的話。
“我想,”我艱難地開口:“夏伯母並不知道我經曆過什麼,所以這些話,我無法認同。”
林采芩笑了起來。
這世上的事就這樣奇怪,林采薇氣勢洶洶,氣質冷酷鋒利,像極夏淮安。而林采芩這一笑,卻跟紀容輔一模一樣,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仿佛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原諒。
“林先生,這世上最大的事,莫過於生死。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但是我想林先生應該知道我經曆過什麼。要是在我們這一代人麵前談經曆,不是有點班門弄斧嗎?”她眼中的笑意消失:“林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我見過太多優秀的人,比葉寧優秀的畫家,比你有天賦的作曲家,車載鬥量,星華璀璨。但是他們都悄然無聲地死去了。帶著自己一身無人繼承的才華,被淹沒在曆史的塵埃裏。我不知道林先生讀不讀史,林先生應該知道,在時間麵前,一切都輕如鴻毛,如果林先生始終抱守著自己的底線,而不是把切實的、觸手可及的東西放在第一位,我想二十年之後,我很難在家宴上再看見林先生。”
“你查我?”我沒想到我一天要問出兩句這樣的話。
“先跟林先生道個歉,我並非故意查你,隻是容輔前段時間忽然插手電視台審核的事,所以我留意了一下而已。”
像有一個細小的冰核在我背上的脊椎裏凝結起來,然後寒意散開來,侵入四肢百骸,我像那天在雲南冰冷的草海裏泡了一個小時,整個人的血液都是冷的,幾乎想要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