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早,從河邊抬回來的水仍寒徹入骨,宅院一角堆滿待洗衣物,薛魚擼了擼袖,彎腰將髒衣服放入木盆。
天邊幾聲哀雁嘶鳴,她忍不住仰頭往天上看,眼裏是深深的豔羨,待見行雁北飛,飛過被院牆框住的四方天際,她才緩緩垂下頭。
自由......
雁子南飛北撤,往返自如,是多麼令人渴望的自由。
她埋頭漿洗衣服,家中主事的兩位女使領了新人入院。
見了她,淡淡一笑,轉頭便與新來的丫頭們哂笑,“這是府中二小姐,咱們二小姐從不擺架子,最喜歡與咱們這些下人一起勞作,進了府,你們若有要幫忙的盡管找二小姐分擔。”
新來的幾個丫頭麵麵相覷,往薛魚身上悄悄打量,不敢出聲。
薛魚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小衫,上頭的刺繡都磨沒了,袖子也見短,兩截玉藕似的手腕露在外頭,雙手被涼水泡得發紅,聽見女使們拿她取笑,頭也不抬。
“二小姐是不祥之人,雲姨娘便是被她克死的,所以今後,你們也不好與她走得太近。”
“哎喲,一口一個二小姐,她算哪門子小姐,咱們府裏隻有大小姐和小少爺,聽府裏嬤嬤說,雲姨娘入府前是青樓花魁,她是外頭的野種也說不定......”
“咱們夫人不待見她,老爺也從未正眼瞧過她,她呀,連我們這些奴才都不如,你們就看著辦吧。”
三兩個小丫頭聽了這話,抑製不住好奇心,打量的目光變得大膽起來。
眼前這位二小姐,七八歲的年紀,衣裳樸素寒酸,身材瘦小,幹淨利落地綰了根辮子在身後,她俯身洗衣,隻露出低垂的半邊側臉,骨肉相勻,頸項修長,神清骨秀,麵色清冷似山蓮獨綻,是破舊衣裳裝不下的一副出塵風姿。
她隻是垂著眼滌衣,恍若無人,卻看得幾個小丫頭暗中驚歎:怪道是青樓花魁之女,生得這般好相貌。
打從有記憶時起,諸如此類的話薛魚聽過不少,初時還曾氣憤反詰,可又有何用,便隻閉目塞聽,像一株野草在府中艱難求生。
姨娘生她時血崩,雖勉強救了下來,也隻堪堪熬了一段時日便離了世,嫡母視她為眼中釘,刻意作踐,故而她自小與府中奴婢沒有兩樣。
所幸,她還有月例,雖少得可憐,這幾年也攢了一些,她暗自籌謀,等過些日子大姐姐要議親,嫡母心情大好之際,她便央求大姐姐帶她出府。
與其等到了歲數被嫡母隨意送給父親某個同僚的兒子做妾氏,不如自己把命運攥在手中。
她餘光瞥見女使等人從拱門離開,濕淋的手在身上隨意擦過,便去扯自己齊整的辮子,辮子被扯散了些,蓬亂地堆在腦後,鬢邊碎發也隨臉頰的汗糊在一塊,蒼白的麵龐便顯出幾分邋遢。
方才那幾個丫頭盯著她看了許久,看得她心裏莫名焦亂。
她自小無人問津,沒有目光會在她身上流連,她也是長開了些,才知道自己模樣生得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也在慢慢長大,遲早有一日,她那長袖善舞的精明嫡母發掘出她的美貌,會生出拿她酬應獻好的心思。
她怕自己還沒等到大姐姐帶她出府,便被嫡母當做攀高結貴的工具送了出去。
她隻覺心裏紛亂,愁慮萬千,加快手中速度將衣服一件件洗淨後擰幹,置於一旁的木盆之中。
通紅的手微微發顫,她將盆中衣物鋪晾到繩索上,轉身離開。
她正轉身時,瞥見一個少年的身影,下意識躲到牆角。
當今太子,是她不敢也不願招惹的人物,況此人常做些讓人匪夷所思之舉,極為失禮,她亦覺不喜。
太子身份尊貴,父親薛文是官場重臣,二人會麵無可厚非。
但哪有太子紆尊降貴頻頻拜訪臣下的,他這麼堂而皇之頻繁出入朝臣門庭,竟無半點忌諱,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與薛家的關係,也不怕當今聖上責他私交權臣、結黨營私。
更讓她不解的是,他每每駕臨薛府,總還得繞道側院與自己搭訕幾句,或捎些東西給她,她哪裏敢要?
侯氏身邊的女使上次撞見太子往側院來與她說話,為此狠狠剜了她一眼,仿佛在罵她勾搭外男不知廉恥。
她無意橫生枝節,此後便想方設法躲著這位爺。
薛家每年都會前往觀音寺祈福,以求薛家官運亨通,福祿綿延,往年觀音寺祈福,她都被勒令不能出現,仿佛她的存在會汙染觀音寺的聖潔純淨。
可祈福這日,侯氏竟然破天荒帶了她前往。
完禮回府的路上竟遇到強盜,他們此行並未攜多少財物,強盜卻也不急不惱。
一片慌亂之中,她的前襟被一隻壯碩有力的大手抓住,隨即被粗暴地扯下馬車去,腦子裏一片混沌。
竟然不為求財,是為擄人!可她粗布麻衣,不過是個粗使丫鬟模樣,為何偏偏擄了她去?
她驚呼,“大娘子,救命!”
轉頭時,卻看見其中一名強盜朝侯氏微微頷首,隱隱見其晦暗一笑。
她還未及細想,強盜已擄了她利索離去。
她曾寄望侯氏能救她,卻隻見侯氏淡然對轎夫和家丁擺擺手,雪過無痕般緩緩離開。
仿佛強盜不是強盜,隻是普通路人甲乙,而她隻是個被隨手丟棄的包袱——
直到侯氏一行人慢慢淡出她的視野,她才懂得,什麼是心如死灰。
她蒼涼一笑,薛家為她取名薛魚,是多餘的意思,她頂著這樣的名字,就像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如這一刻。
一陣顛簸之後,她被丟在一個荒廢的茅屋,兩個強盜在清點搶來的為數不多的財物。
火堆發出刺目的紅光,她害怕得冷汗直流。
“動手吧。”那人睨了她一眼,冷冷說道。
她下意識看向抓著她的男人,那人眼角處赫然有一個凹陷的傷疤,麵目猙獰,她被驚得縮回脖子去。
男人聞言,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刀光泛冷,迅速往她身上襲來。
“啊!”薛魚以為死期將至,卻聽到“啪!”一聲悶響。
有人襲擊了其中一個強盜,定睛一看,竟是與她一起長大的女使紫璃。
紫璃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的空檔,衝到她身邊與兩個強盜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