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渡口時,透過揚起的簾幕,君亦止瞥見街邊一家懸著“弦琴合音齋”彩幡的鋪子。
他伸手撩開簾幕,吩咐道,“子繆,買一把古琴來,不拘材質。”
晏子繆隨即夾緊馬腹,調轉方向往商鋪而去。
“你買琴做什麼?”雲樂舒好不容易從噩夢的餘驚裏清醒過來,輕輕掙脫出他的懷抱,不解問道。
莫非君亦止還會彈琴......
她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麼可驚訝的,尋常的世家子弟尚且以通擅琴棋書畫為雅貴,何況他是金尊玉貴的帝王。
可眼下急於返程,他買琴做什麼?他手還受了傷。
“古琴音色深沉,餘音悠遠,有怡情養心之效,試試能否緩解你的夢魘吧。”君亦止略挺脊背,因長時間抱著雲樂舒的酸痹才有所舒緩。
雲樂舒微詫,心中那股異樣之感又似初春新芽,一點一點地鑽出土壤,她感到無措。
她本想開口拒絕,可見他那樣周到心細,又不忍拂他好意,終究隻誠摯地與他道謝,“多——”
“你要不要數一下,重逢這些時日,你與我說了幾次謝謝了?”君亦止目光柔和,語氣略帶揶揄。
她卻垂眸,“我不知道除了對你說謝謝,還能做什麼......”
“你盡心盡力照顧我這個病患,還不夠?”
“可是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
“那也是我欠了你的。”
“你沒有欠我,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都是因為我才讓事情變得這麼糟糕......”
她陷入了一個不停自我反省,自我指責的輪回,她將身邊所有人的不幸全歸諸自身,似縛巨石,層層加碼,最後沉溺深淵,無法逃脫。
"早知道為你受一次傷便能惹得你這般心焦愧疚,當年就該設下苦肉計誑你一場。"君亦止察覺出她心緒漸浮,刻意將話說得輕佻不羈。
“你雖沒用苦肉計誑我,卻用了緩兵之計——”君子協定可是她踩過的最大的陷阱。
君亦止臉上難得浮現一絲尷尬,語氣愈發柔緩,“那次是我對你不住,如今我們倆不如算是兩不相欠,誰也別翻舊賬,可好?”
“兩不相欠?”雲樂舒低吟。
是一切重頭開始,另起新章之意......還是前緣舊事盡釋於此,相忘於江湖之意?
“雖非舊雨,可為新知,便當作你我今日重新認識對方,你隻是個江湖行客,我也隻是個五陵年少,因緣際會,由一場英雄救美相識相知,成為知己——”君亦止劍眉微挑,星目灼灼,滿含笑意征詢道,“你看這樣的話本情節可稱心?”
雲樂舒被他一本正經的態度逗樂,心中陰翳一掃而淨,瓷白小臉舒展笑顏。
她順著他的話,笑道,“五陵年少的氣質你還差點兒。”
“敢問我身上哪點擔不起五陵年少四字?”君亦止意興盎然,似乎真心想要向她討教。
“清貴與驕矜你皆占了,唯獨缺了點紈絝之氣,板正了些,也肅冷了些,我見過的世家公子大多玩世不恭、縱情享樂,鮮少像你這樣正經的。”她歪著頭打量他,覺得自己總結得極到位。
君亦止任她瞧著,對這樣的回答欣然接受,“清貴驕矜,卻無紈絝之相......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你對我的褒讚之詞?”
雖說這是她的客觀評價,但被他這樣斷章截用,卻也顯得沒臉沒皮了。
雲樂舒也學著他的語氣打趣道,“後麵不也說了你板正肅冷嗎?兩相抵之,不褒不貶。”
馬車行進,兩側車窗垂落的簾幕輕蕩,蕩開不遠處的水天一色,馬車行駛的哐當聲漸漸被潮水翻浪的聲音包裹。
君亦止拂了拂襟袖,唇邊帶了絲玩味的笑,略往她一側傾身,卻作出失望的姿態,“還以為你眼中的我有所不同......我平時待你很嚴肅?”
一陣篤篤馬蹄聲趨近,晏子繆背著一把琴回來了,“公子,咱們到渡口了,您要的琴亦買回來了。”
馬車停下,君亦止隨手抱起正欲出逃的兔子,轉身遞給晏子繆,複折身伸手過來,準備扶雲樂舒下車。
日暖風和,水麵上的風漫灌而來,拂起衣擺獵獵。
君亦止高舉的手掌長闊,似乎能掬起清風一抔。
他立身如雪鬆,站在風中,近在眼前,卻讓雲樂舒感到有些虛實難辨。
她疲憊地扶著馬車的門框,輕輕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那掌心的溫度讓她感到莫名心安。
是啊,別人才有資格評價他板正肅冷,她卻不能,因為在她麵前,他永遠沒有顯出肅正的一麵。
渡口處停著一條毫不顯眼的船,船身不大,但能容下二十個人左右。
除了張弼、君亦止、雲樂舒、晏子繆、藍玄外,船上還有舵工四名,四名搖櫓主力,一位廚娘,一位隨侍婢女,以及數名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