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船楫駛入珣陽,在一個船隻來往不頻的渡口靠岸。
君亦遠早已在岸上等了半日,雲樂舒一身男裝打扮,抱著個金鬥甕從船上下來,人看起來比去年消瘦多了。
他想起近來市坊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廢妃言論,心中唏噓。
“樂舒妹妹,聽聞你中箭溺水,你這身子骨......可還好?”君亦遠拉著雲樂舒左瞧右看,就怕她不好,回去後無法向紫璃交代。
“王爺放心,那傷早好了,紫璃與孩子一切都好嗎?算來已有七個月了,胎象可穩健?”她記掛著故人,抖擻精神問道。
“自然好著呢,隻是她身子重,我怕這一路顛了她與孩兒,才沒讓她來接你。”
君亦止目光淡淡瞥過,君亦遠心中不知為何咯噔一下,忙道,“馬車備好了,皇兄請,妹妹請。”
“下葬、祭拜之物備好了?”君亦止問他。
雲樂舒捧著金鬥甕,一時失神,腳下趔趄,他下意識扶了一把。
“額......備好了,皇兄傳了信,我們自然要將事辦妥。”君亦遠俯首帖耳地跟在旁邊,略有憂心地越過君亦止去看他身側的雲樂舒。
“多謝你們為家父之事操勞,實在無以為報......”雲樂舒指間摩挲著金鬥甕,眼眶微紅。
“什麼報不報的,別說那些虛的,魂靈飄蕩在外終究不好,令羅醫師早些入土為安吧。”君亦遠有許多要安慰的話,卻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譬如雲湞與關雪河,譬如那汴州的林月虛,譬如這一年多漂泊於外的淒風冷雨......
他如何能想到,曾經那張揚恣意,撒嬌賣乖,明豔得像春日暖陽一般的姑娘,如今身上也開始籠罩起若有似無的晦淡顏色,少女的嬌憨天真此刻根本無從窺覺。
晏子繆將船上一應物件送回王府,順便送張弼歸家。
藍玄則先行一步趕回兵部處理堆積的軍務,阿兆跟著雲樂舒,一同進了馬車。
珣陽街頭一切如舊,沿街叫賣、市井聒噪充斥雙耳,各項貨品琳琅滿目,紅幡飛旋,旗幟飄揚,到處熱熱鬧鬧的。
阿兆看得目不暇接,想與雲樂舒分享,可轉頭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旋即收斂。
“阿璃孕初時憂思過度,胎象總是不穩,坐胎藥一帖帖地喝,才勉強留住了這孩子,後來知你無恙,才算撫平心憂,老老實實地在府中養胎,羅醫師之事我尚且不敢與她直言,樂舒妹妹,你替我先瞞住她。”君亦遠緩道。
雲樂舒心中驀地一涼。
又是因為她......
阿兆見她臉上又是一白,忙從竹筒倒出水來,要喂她喝,“姑娘,喝點水。”
“你放心,我會瞞住她的。”雲樂舒啄飲了幾口,輕輕將水放回阿兆手上。
君亦止以為她是疲憊所致,柔聲道,“你若累了,便先打個盹。”
她輕輕搖頭。
“對了,樂舒妹妹,你還不知道阿璃她懷的是雙生子吧,太醫都說她有福氣......”君亦遠笑眯眯的,想用這雙生子的歡喜感染她。
她果真笑了。
淺淺的梨渦種在唇邊,像兩朵雪色的梨花,“真的麼?太好了,我真替她開心。”
“這一來便來兩個,我又要幫著皇兄處理朝務,這如何忙得過來,隻能勞煩你這親親姨母留在府中替我夫婦照看奶娃娃們了,阿璃她時常念叨你,她很想你與她作伴的,王府永遠是你與阿璃的家,你......”
“我......不住王府。”雲樂舒突然打斷他,又垂下眼睫,聲音似有發顫,“抱歉,我不想住在王府,王爺與紫璃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們和美一家,我廢妃之身,忝居府上實是不妥,我期待兩個孩子降生,也想陪著紫璃,可我實在無法長住府上,我另尋個去處落腳,時不時地去看看紫璃與孩子便好。”
所有人都不曾料到她是這樣的反應。
君亦止瞳孔微深,靜靜打量著她。
她垂著眼睫,卻能見眼尾一抹淡紅,那抹淡紅圈起一簾水霧。
他才看清那是晶瑩的淚水,隻一刻,又被她刻意收回眼眶。
君亦遠驚問,“妹妹你這般推脫是為何,你有難處?”
她緩緩抬頭,極粲然地一笑,“沒有,隻不過還沒從那些事兒裏盡抽出身來,見了舊人便覺難過,總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去過一過飛遁離俗的日子,或者看看五洲四海的風情,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君亦遠輕歎一聲,沒有再追問下去。
她們二人自小同甘共苦,紫璃後來陪著她一同在羅不悔、雲湞身邊長大,已是他們之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那段美好時光的一個投影,如何能不叫她觸景生情,牽動舊痛呢?
君亦止矜憐地凝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或是想她在船上時站在船欄旁愜意撲風的純甄,想她被他誆騙急得淚漣漣的嬌憨,想她對著他越來越多的笑顏,想她日漸安穩的夢鄉......
他以為她心中的陰霾在他的悉心紓解下,至少該散去一半。
卻不想她心裏還藏著這麼多痛,痛到連最親密的人都不願見,怕勾起半分從前的好夢。
一路無話,馬車行至山腰便停下了。
雲樂舒撩簾往外看了一眼,“百靈山的路難行,到這兒馬車便上不去了,我們下車走上去吧。”
阿兆扶著她下了馬車,君亦止、君亦遠跟在其後。
一年未有人踏足的山壁小徑本該亂草叢生,枝丫亂橫,可眼前的路卻被辟得又寬又緩,道上的山石也被撥至兩側,甚至連山壁都釘了繩索供人攀曳。
百靈山因山路難行而據得一方清淨,這麼多年人煙罕至,成了遺俗絕塵的所在,雲樂舒略憂心將來會有閑雜之人來擾雙親的清寧。
君亦遠拉住繩索,解釋道,“這山路實在難行,遷你母親墳塋時,棺槨抬不上山,隻好將此路整頓了一番,阿璃說這樣容易招惹人上山,山中還有你們許多的物件,就怕遭竊,讓我事後將路恢複原樣,這怎麼可能?砍了的灌木如何接回去?辟開的山路如何填回去?”君亦遠拍了拍胸膛,有些得意,“我便與她說,從府上調兩個府兵在此地守著,有人來便逐出去,她便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