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之妍走後,雲樂舒仍窩在塌上翻看《諸蕃誌》。
待到晚膳時,膳食皆擺上了桌,《諸蕃誌》都看完了,嶽暻卻還沒到。
飲露整理的那遝書整齊擺在案幾上,最上麵是本笛譜,雲樂舒隨手摸來翻了翻,忽然想起這是上回從顧嬤嬤院裏取來的那本,隻因自己憊懶,還未曾翻開一看。
笛譜薄薄一冊,在玉指撥弄下,響起颯颯翻頁之聲,忽然聲音戛然而止,她捏住一頁泛黃的紙張,從笛譜中抽了出來。
是那張嶽暻的生辰八字,段末那幾個字也還清晰可見——“滄湖百裏橋西,謝穩婆。”
顧嬤嬤小苑裏發生的往事曆曆,又浮上心頭。
當年這張薄薄的紙捏在手中,隻覺得與她毫無關係,那時又怎知嶽暻會像魔影鬼魅一般糾纏著她,怎麼都擺脫不了。
嶽暻如此殘酷又利己的人,卻對自己的乳母抱有那樣真摯的孺慕之情,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顧嬤嬤遭受非人的淩虐,猶如破甑殘缺,苟延殘喘二十載,每一日都似置身地獄,承受病痛帶來的一日較一日的折磨,她本該充滿怨恨,至少也該有一丁半點的不甘。
可是她沒有。
她寡淡得像山幽浮嵐,一陣風便能吹散,卻也像大佛寺裏普度眾生的佛陀像,無怨無恨,慈悲而寬容。
陪伴她那麼久,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半句怨怒之言,反而一直教導嶽峴要寬以接下,恕以待人。
唯有一次見她發脾氣——
雲樂舒努力回想。
那是顧嬤嬤彌留昏沉之際,得知宋太後派了人來,嬤嬤很生氣地讓她把人趕走。
一向恬淡如雲的嬤嬤鮮少會有那樣情緒激動的時候,她當時隻當瀕死之人都是如此,便未曾細想。
如今再想起宋太後在顧嬤嬤死後火急火燎叫她前去福寧殿詢問嬤嬤遺言時的情景,想起顧嬤嬤在病床上渾渾沌沌說的那些糊塗話......心裏突然冒出諸多疑惑。
顧嬤嬤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什麼?
本可以考進禮樂司的顧嬤嬤,因為一杯不該喝的酒,斷送了前程麼?
為什麼顧嬤嬤求宋太後幫嶽暻解圍,說的卻是“宋妃娘娘,你幫幫他吧......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也”?為什麼偏偏要說嶽暻“也”是宋太後的孩子?他本來就是宋太後的孩子。
顧嬤嬤明明那樣厭惡宋太後,為什麼卻將她的孩子視為己出,甚至比宋太後更像是嶽暻的生母?
那時她一心要去槐裏尋師兄,根本沒有心思鑽研這裏頭的諸多不合理。
一切的一切,都太不尋常......
她盯著那張生辰八字出神。
“王上安——”
嶽暻身穿暗紫圓領長袍,頭戴紫金玉冠,疾步往帷房來,踏入門瞥過滿桌菜肴一眼,便直直往裏麵走。
女人捧著本冊子散發而坐,好像在發呆,一見他,微微戰栗了一下。
他裝作沒看見她的惶遽,走近她身邊,與她道歉,“孤有事來晚了,叫你等了這麼久,下次再有這樣的情況,你別傻傻地在這等孤了,嗯?”
自她手刃犰偍之後,夜間常常夢魘,他偶一碰她,她時有受驚之狀,他也習慣了,便一味安撫哄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