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四那晚的夜班,沈青沒能睡好。迷迷糊糊間,她又見到了父親。
昏黃的床頭燈下,父親的口鼻都沾滿了嘔吐汙穢。他半側著身子,胳膊朝前伸,拚命夠著床頭櫃。那上麵,擺放著酒紅色的電話機。台燈高高在上,為座機鍍了一層光,像汩汩的鮮血。父親的手終於碰到了機身。話筒隨著他力竭的手一並滑落下來,細細的一條電話線懸著,筒身搖搖晃晃,在昏暗中蕩漾成上吊的屍身。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尖銳的鳴叫響徹了整個房間,躺在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父親猛的睜開了眼,瞳孔散大固定。
瞳孔上倒映著的,是誰的身影?
沈青從混沌中驚醒,瞪大了雙眼。暴躁的鈴聲響了好幾下,她才反應過來是值班電話,不得不拿起酒紅色的電話聽筒。一線班醫生顧釗的聲音又慌又亂:“沈老師,17床不好了。”
無論打掃消毒過多少遍,醫院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病痛與死亡的氣息。沈青不知道所謂的病氣死氣是否有科學根據,但她能感受到,醫院總歸讓人覺得不舒服。從二線班醫生值班室到17床所在的病房,中間要經過護士站接診台。當班的護士田甜捧著治療盤匆匆忙忙出了病房,差點兒一頭撞上沈青。她隻來得及匆忙喊了聲“沈主任”,便扯著嗓子招呼實習護士:“快喊護工送檢驗科。”
田甜手上的治療盤尚未放下,病房裏就傳來顧釗的催促:“腎上腺素,快推腎上腺素!”
沈青奔到17床邊上時,病人的呼吸跟脈搏已經全都消失了,瞳孔在手電筒的直光照射下散大固定,對光反射完全消失。匆匆忙忙綁上的心電監護儀發出了急促的警報聲,顯示屏的心電圖波點拉出了一條冷淡的直線。
顧釗匆忙彙報情況:“病人膽結石急性發作入院,半小時前絞痛難忍,要求杜.冷.丁止痛。給藥後未訴不適,十分鍾前護士查房發現患者不對,訴頭暈,發熱,拿冰帽給她的時候,患者突然失去知覺,量不到血壓,心跳驟停。”
“家屬呢?叫家屬下病危通知簽字。”沈青抬起了病人下頜,準備人工呼吸。
顧釗彎腰給病人做胸外按壓,這件事極度消耗體力。年輕醫生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隨著話音一塊兒滴下:“不在,手機沒拿,不曉得她女兒跑哪去了。”
沈青沒辦法抱怨陪床家屬的失蹤。她的嘴巴貼上了病人,開始口對口人工呼吸。她的胳膊肘碰到了護士給病人套上的冰帽,寒氣沿著血行肆無忌憚地鑽入了她的身體。病人的嘴唇又濕又冷,難聞的口氣撲麵而來,沈青差點兒吐出來,卻不得不強行忍住。
好在護士及時送來了呼吸麵罩,按壓球囊輔助通氣。
沈青接下了滿頭大汗的顧釗,繼續對病人進行胸外按壓。不知道是前麵的搶救累積到了起效的時候還是沈青這位副主任醫師的確經驗豐富,她剛按壓了三十下,心電圖上有了室顫的波形。
顧釗大喜過望,趕緊塗上導電糊,開始除顫。可惜的是,除顫儀並沒能手到病除。搶救繼續進行。
沈青盯著心電監護儀上的波形,吩咐護士:“再推一支腎上腺素。”
田甜趕緊應聲推藥,冰涼的藥水進入了病人的靜脈,不斷往前奔走的心電圖波點終於顯現出了自主心率的波形。略寬大的QRS波是對他們最好的獎勵。即使微弱,也代表著希望。
所有人都大喜過望,眼睛恨不得黏到心電監護儀上。真正需要搶救的病人起碼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搶救不回頭,也許17床這位中年女人能夠成為少數幸運兒。
“上90mg的利多卡因。”沈青不敢放鬆,彎著腰繼續胸外按壓,“腎上腺素再來一支。”
監護儀上閃爍的曲線與數值終於有了變化,給汗流浹背的眾人些許安慰。隻要情況再穩定一點兒就能趕緊轉內科重症監護病房,等到平穩下來再轉普通病房。沈青拿出手機聯係重症監護室,電話還沒接通,身體就被撞了一下。
“幹什麼呢?你們要幹嘛?”音訊全無的病人家屬總算姍姍來遲。三十歲上下的患者女兒一把推開了沈青,撲到病人身邊,“你們趁著沒人在,想殺人啊!”
沈青的腰磕在了床頭櫃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刺激著她的神經,手機屏砸在監護儀上裂開了蜘蛛網。護士發出一聲驚呼,她擔心的不是沈主任的腰也不是無辜受牽連的手機,而是心電監護儀。不怪護士冷酷,身為受害人的沈青自己,第一時間關心的也是病人家屬簽字,下病危通知書:“17床關美雲的家屬,你母親情況非常不穩定,隨時有生命危險。按規定我們現在要跟你交代情況。——哎,你別推你媽……”
17床患者的腦袋晃了一下,田甜發出驚呼:“血壓沒了,心電圖!”
監護儀上,那條生命線跳動了幾下,拉成了筆直的一條。
關美雲的女兒被顧釗推到了旁邊,新一輪的搶救再度開啟。然而這一回,好運氣用到了盡頭,他們沒能從死神的鐮刀下拽回病人。天邊現出亮色的時候,持續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的二次搶救結束。清晨六點整,患者關美雲被宣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