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父親的遷墳(1 / 3)

沈青晚上沒有睡好。

從杜主任家回來後, 她洗了澡就早早上床合了眼睛。

雷震東以為她累了,沒舍得再鬧她,關了燈抱著人睡了。

男人熟悉的氣味縈繞在她鼻端, 滾燙的體溫熨帖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應該很快就睡著的, 卻遲遲不能進入夢鄉。

迷迷糊糊間,她又看到父親。那張泡在嘔吐物裏頭的臉布滿了病態的潮紅, 他睜大了渾濁的眼睛, 直直地看著她。

“怎麼了?”雷震東抱緊了懷中的妻子, 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安撫道,“不怕不怕, 我在呢。”

沈青喘著粗氣,從夢中掙紮出來。

雷震東察覺到了不對勁,趕緊開了台燈, 才發現妻子的額頭上全是汗,再伸手一摸, 背後也是黏糊糊的一片。

懷了孕之後,青青就變得特別容易出汗。

雷震東熟門熟路地拿了毛巾給她擦汗, 然後幫她換上幹爽的睡衣:“怎麼了,做噩夢了?”

沈青餘悸未消,靠在丈夫懷中, 任由對方幫她整理睡衣, 她微微搖了搖頭:“我夢到我爸爸了。”

雷震東原本手碰到了軟肉, 很有流連忘返的意思,此刻聽了妻子的話,立刻摟緊了人:“夢到什麼了?”

“夢到他死的那天。”

床頭櫃上的台燈開著,柔和的光芒軟軟地打下,仿佛在屋中蒙上了輕紗。模模糊糊間,時間又倒退回十五年前。她看著父親死在眼前。

“我沒哭,我一直沒有哭。”沈青閉上了眼睛,喃喃道,“在他的墳前,我也沒哭。我沒給他掃過墓。”

她從未想過要去給他掃墓。甚至連公墓管理費,她都搞不清楚是不是一直都由公安局代繳。

“方伯伯是我爸的老上司。我爸死的那天晚上就是公安局在給方伯伯餞行,他調到省廳了。今晚方伯伯勸我,讓我去給我爸遷墳,因為原本的公墓要改造了。”

他的心中,有沒有過對老下屬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也許林副局長也不會死。

離開杜主任家的時候,方副廳長送故人的女兒走了很遠。兩邊開著車子在十裏路口分手的時候,方副廳長還特意搖下車窗,留給她一句話,讓她不要做以後追悔也來不及改變的事。

父母始終是帶著她來到這世上的人。任何人都難以扮演好生命中的每一個角色。不是好丈夫,不意味著他就對她沒有生養之恩。

雷震東輕輕拍著妻子的後背,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的話。

“其實之前趙處長也跟我說過這件事。我是我爸唯一的親人,我不出麵的話,公安局那邊不好處理。過了時間沒遷走的墳墓,拆遷辦的人就會當做無主墳處理掉。雷震東,你知道他們怎麼處理無主墳嗎?”

雷震東在心裏歎了口氣,輕輕地吻著妻子的汗濕了的頭發:“你要是想去處理的話,那就去處理好了。”

“我小時候,我爸爸真的很好。其實我不想聽他們說他的壞話,說我媽媽傻。我媽媽曾經也很幸福的。”沈青合了下眼睛,淚水滾滾而下。

生活最複雜的地方在於,它是由無數個小片段組成的。喜怒哀樂,百味雜陳。

“你要是變心了,就早點說,我不會拽著你的。”她突然間意興闌珊起來,翻了個身,背對著丈夫,“你也不虧欠我什麼,我不需要你補償。”

雷震東靠了過去,嘴巴拱著她的後頸,哭笑不得:“又說什麼傻話呢。”

“不是傻話,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物質的本質就是運動,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雷震東舍不得搬動她,索性自己爬過去,再度對上她的臉:“好端端,想這些幹什麼。沒事,不就是遷墳嘛。往開了想,也不是什麼大事。”

窗外起了風,然後是淅瀝瀝的細雨聲。她心煩意亂,那聲音落入了耳朵就無比聒噪。

沈青賭氣地捂住了耳朵,又翻了個身,繼續背對著雷震東。

雷震東身手多敏捷啊,在床上尤甚,幾乎是她臉剛別過去,眼前又出現他那張額頭上還留著敷貼的臉。

“你無聊。”沈青被他氣樂了,腦袋埋進了枕頭裏,跟隻鴕鳥一樣。

雷震東把人挖出來,沒頭沒腦地又親過去:“無聊啊,那咱們做點兒有聊的事。”

“別鬧。”

“想什麼呢,人家就想跟你聊聊天而已。”

“有你這樣聊天的嗎?喂,你別鬧。雷震東,你上來。”

已經被擼了總的雷先生很有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自覺,好生伺候了一回金主。直讓人眼睛也濕了,身體也軟了,他才壞笑著抬起頭,揶揄沈主任:“口唇相接,我們不是聊得挺好的嗎。”

沈青使不上力氣來,更沒臉看他,索性拿涼被遮住了臉。

雷震東悶笑出聲,再次把人從被窩裏頭挖出來,跟她邀功:“你看,我們沈主任睡不好就是我沒伺候好,伺候好了,是不是就想睡了?”

“你無聊,你討厭。”沈青腦袋還往被窩裏頭鑽。

“沈主任,剛才你好像不是這麼說的啊。剛才你怎麼說來著?”

“不許說。”她慌忙從被窩當中伸出手,捂住了雷震東的嘴巴。

雷震東笑得暢快,喝了口水漱漱嘴巴,總算放過了她。

“你不就是煩你爸遷墳的事情嗎?這有什麼好煩的,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又沒人要你一定將父母合葬在一起。”

“我媽已經同意離婚了。她簽了離婚協議書,已經聯係江州的學校,準備帶我過來了。媽媽絕對不會想跟他合葬的。”

媽媽已經準備開始生活的新篇章,他們卻不給她機會。

雷震東笑了:“公墓推倒了,總會有其他地方安置這麼多墳頭。那就按照流程走不就完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沈青抿著嘴巴,還是不想說話。

雷震東拍拍她的後背:“又不是讓你立刻做決定,先睡一覺,等醒過來再說。”

逃避可恥,但似乎的確有效。將決定的時間點往後挪了,沈青心裏頭壓著的那塊巨石終於稍稍放鬆了。

她懷揣著對那個拆遷決定的厭煩,帶著倦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如果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的話,她也就沒有這麼多煩惱了。

人並不是什麼時候都願意承擔所謂的責任。她渴望生活翻篇,切割成兩截,然而即使她改名換姓變成了沈青,人生的前十八年,卻依然不會被徹底抹殺。

生活從來不是磁帶,可以抹掉然後重新錄製。在不經意的時候,它就回到了最初的某個節點。

雷震東親了親妻子的發頂,在心中歎了口氣,跟著閉眼睡著了。

一連好幾天,沈青都時常怔忪。

回憶自帶濾鏡效果,她以為自己早忘了的童年片段總會時不時地就跑進她腦海當中。

小院子裏頭的花圃是爸爸去工地上撿了廢棄的磚頭,一點點地和了水泥砂漿砌好的。葡萄的藤架是爸爸砍了竹子搭好的。就連那棵無花果樹,也是爸爸出差去外地辦案時,買了坐了一夜硬座帶回家的。同去的警察都笑他,真是會折騰。

媽媽沒有她朋友想象中的淒風苦雨,相反的,在自己記憶中的絕大部分時刻,她都笑得很幸福。人的追求往往南轅北轍,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生活的安寧。